御史台衙署外。
元扶妤翻身上马,看着把缰绳递给她的裴渡,开口道:“回去吧。”
裴渡抬头望着马背上居高临下睨他的元扶妤:“大人之命,让我送崔姑娘回去。”
元扶妤扯过缰绳:“我自有锦书相护,而谢大人……此次对王家出手,牵连王家九族,世家必会人人自危。世家对谢大人的忌惮,比不得世家当年对长公主畏惧,一定会对谢大人出手。裴渡……如今闲王殿下没了,能完成长公主宏愿的,只有谢大人了。”
裴渡知道一旦大人灭王家九族,会有什么后果。
但,裴渡没法开口请谢淮州放过王家。
林常雪,是曾经与长公主出生入死,长公主金口玉言要保她平安终老的金旗十八卫。
闲王殿下,是殿下最疼爱的弟弟。
谢大人警告过王家。
可王家一意孤行,不但要了林常雪的命,还要了闲王殿下的命。
裴渡恨不得生食其肉,诛九族……对王家来说都算便宜了。
但同样的,裴渡也明白,谢淮州诛灭王氏九族,必会让其他世家惶恐不安。
明面上世家不会对谢淮州出手,暗地里恐怕会促使世家同之前联合对抗长公主一般,用各种手段对付谢淮州。
暗杀便是其中一种。
最初长公主监国之时,世家见长公主改革已势不可挡,就曾暗杀长公主,如今自然也能暗杀谢淮州。
元扶妤收回视线:“你可得看好了他,别让他涉险,护他平安,若他有意外……你万死难赎。”
“我知道。”裴渡应声,“接下来,我会寸步不离跟着大人。”
元扶妤颔首,正要走,裴渡便把人拦住,道:“等等!”
他上前一步:“你的身份特殊,虽是商户,但却是长公主心腹,这次你去南山,殿下死在你的怀里,看到的人太多,人多口杂必定瞒不住,世家一定会重新详查你的底细!”
裴渡声音压低,语速极快:“去年年末,你前脚挨了板子,闲王殿下发怒,后脚谢大人借题发挥趁机下发一道巡查令,让大大小小世家丢了不少盐、铁、粮、丝绸在当地专营权。后来崔家宅子逾制之事,又是闲王殿下出面,京兆府上下官员大换,谢大人又命户部侍郎郑江河在各地没收商户逾制宅子,收罚银,倒霉的皆是世家家仆或为世家办事的商户。”
元扶妤垂眸瞧着目露紧张和担忧的裴渡:“你是怕世家对我出手?”
裴渡点头:“一旦南山殿下死时的情景泄露出去,你和殿下的关系必会让人起疑。因你世家接连吃亏,世家必会防备你!若再让世家发现此次王家之事和你扯上关系,难保不会对你出手除后患,所以你务必要小心谨慎。”
裴渡能想到的,元扶妤怎么会想不到。
之前世家或许会轻贱她这个商户,但经过南山一事,世家必会留意她。
若发现她在王家之事上出力,一定会对她这个和闲王关系匪浅的长公主心腹出手,以免养虎为患。
元扶妤看向御史台府衙。
所以,她不能让余云燕和杜宝荣成为下一个林常雪,也不能让谢淮州成为下一个元云岳。
元扶妤紧握缰绳,垂眸睨着这个不久前还想杀他的裴渡:“我以为你巴不得我死。”
裴渡抿了抿唇:“殿下留下的旧人不多了,闲王殿下既然如此信重你,说明你很重要!我承认……很多事情都是你入京之后谢大人才得以顺利推进的,你的能耐我服,所以你得活着,帮谢大人完成长公主宏志。”
“护好谢大人,我的事就不劳裴大人操心了。”
说完,元扶妤一夹马肚率先离开,锦书紧随其后。
裴渡立刻挥手示意玄鹰卫跟上。
望着元扶妤骑马而去的背影,立在御史台衙署门前的裴渡双拳紧握,半晌未动。
玄鹰卫护送元扶妤用玄鹰卫令牌从坊门内出来,快马没走几步,迎面碰上了带兵巡逻的虔诚。
虔诚身边之人提缰上前低声与虔诚说:“前面是玄鹰卫的人,玄鹰卫的人一向眼高于顶,估摸着不会下马同大人行礼,要不要拦下来?”
“不必。”虔诚道。
之前他背叛翟国舅投入闲王门下之事,玄鹰卫中的何义臣可是知道的。
如今,闲王没了,他又重回翟国舅门下,还是少和玄鹰卫发生冲突的好。
擦肩而过,虔诚看到被玄鹰卫护卫在中间披着斗篷头戴着兜帽的两人,他侧头正对上元扶妤朝他睨来的森森目光,心中大骇猛地勒住缰绳。
“大人?”金吾卫不解看向调转马头朝玄鹰卫离开方向看去的虔诚,“是有什么问题吗?”
虔诚垂眸细思片刻,直觉崔四娘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怕是有事。
旁人不知道,虔诚可是知道崔四娘的厉害。
崔四娘与如今的玄鹰卫副掌司何义臣关系不一般,又是闲王背后的谋士。
如今,闲王人已经没了,崔四娘既然是长公主心腹,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翟国舅,一个便是……谢淮州!
“去查!那队玄鹰卫是从哪来,要往哪儿去。”虔诚道。
“是!”下属领命。
他明日得去见一见翟国舅,若是他能助翟国舅将崔四娘收入麾下,也就是能把一部分玄鹰卫的势力收入翟国舅门下。
办成此事,便是他一件大功。
他之前投靠闲王的事,也能一笔勾销。
·
第二日早朝前,已知晓御史台审出结果的世家官员凑在一起交换消息。
听说昨夜谢淮州亲临御史台狱审王家父子,有人怀疑谢淮州屈打成招。
原本老神在在抱着玉芴立在一旁的御史中丞陈钊年闻言,瞧了世家官员一眼,抬脚走入谢淮州一党臣僚的圈子中。
陈钊年故意扬声道:“也是我们御史台的官员无能,从罪臣王廷松和王炳凌嘴里问不出什么,他们又非要见谢尚书。谁知……谢尚书这一去他们还真就全交代了,记录审讯内容的,是少府监刘大人、卫尉寺少卿顾大人,和咱们御史台台院倔驴侍御史董大人。”
御史中丞这话一出,不论是世家官员,还是翟党都朝这边挪了过来,七嘴八舌问着昨夜审讯之事。
还未等陈钊年回答几句,钟鼓声响,上朝的时间到了。
百官踏着鼓声从待漏院而出,朝宣政殿前广场而去,又三五成群低声议着王家之事。
汉白玉地砖铺就的广场两侧,兵甲林立。
郑老太师抱着玉芴立在最前,只关心王家会不会狗急跳墙同谢淮州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谢尚书到了。”
百官转身朝汉白玉石阶方向看去,身着紫色官袍的谢淮州一手持玉芴,一手拎着官府下摆,从容拾阶而上。
文武官员默默分列两侧将路让出来,长揖行礼。
“谢尚书。”
“谢尚书……”
谢淮州于百官之中穿行而过,走至最前,立于郑老太师身旁。
百官列队站定。
郑老太师睁开眼,看也不看身旁的谢淮州,语声压的极低:“谢大人以摧枯拉朽之势,一夜之间审得真相,又让王廷松和王炳凌的学生录他们老师的审讯记录,可当真是手段卓绝,杀人诛心啊!”
谢淮州目不斜视,语声温和:“郑老太师这话,谢某不敢苟同。实证面前由不得罪臣抵赖,这并非是谢某的本事。三位大人虽与王家罪臣关系匪浅,但忠于陛下,忠于朝廷之心,与我、与郑老太师一般无二。总得给他们一个为陛下尽忠的机会,免得……旁人将他们视作罪臣一党。”
这话的意思,便是不会将他们郑家牵扯其中了。
郑老太师放下心来,但还是与谢淮州说了一句:“王氏夷三族已定,还望谢大人能念在同僚一场的份儿上,对王家容一份情。”
“郑老大人因姻亲关系对王氏容情,可王氏罪臣将死,可没打算对郑家容情啊。”
郑老太师心里咯噔一声,转头看向谢淮州。
六扇殿门缓缓打开,百官整理仪容,随队朝宣政殿内走去。
崔府。
崔五娘带着婢女和染发的药膏用具来元扶妤院子里时,锦书正一边伺候元扶妤更衣,一边同元扶妤说国子监那边的事。
崔五娘带着奴仆在院子里摆躺椅、用具,命人去准备热水。
锦书替元扶妤系好腰带:“按照姑娘的吩咐,今日坊门一开,我便命人去通知今日头一次去国子监送布帛的管事,将王家在狱中招供之事传到国子监学子耳中。”
元扶妤透过窗棂看了眼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崔五娘,同为她套外罩的锦书道:“王家已倒,国子监有些供应商户也该换一换了,让今日送布帛去国子监的管事,约国子监主簿去琼玉楼,看有什么是崔家能填上去的。”
崔家不论何种商货,只要有了为国子监供商的名头,旁人也会窥见崔家有背景,往后办事更顺。
“早朝的消息送来了吗?”元扶妤问。
锦书摇头:“还未。”
“你去门口候着,消息一到,立刻送来。”元扶妤说。
“是。”锦书应声。
见元扶妤从屋内出来,崔五娘笑开来:“阿姐!”
崔五娘用襻膊将袖子绑起,快步朝元扶妤跑来,她一手端着草药膏,一手拽着元扶妤往院中树下躺椅走。
将元扶妤安置在躺椅上,崔五娘在杌子落座,为元扶妤染发。
崔六郎拎着松子和点心来时,瞧见两个姐姐在树下,他在石桌前坐下,让婢仆取了个碟子过来,给两个姐姐剥松子,与忙着给元扶妤染发的崔五娘闲话。
“我还不知道姨娘,她就是从父亲那里知道如今阿姐得闲王殿下的看重,想让父亲带我来京都和阿姐亲近,以后好在京都给我找高门大户的婆家。”崔五娘撇嘴说完,将元扶妤的长发挽起,用木簪固定,起身去洗手,“过一会儿洗了就好。”
“五姐你一个姑娘家,一口一个婆家也不害臊,再说那姨娘也是为了你前程着想。”崔六郎替宋姨娘抱过不平,视线落在一直闭目不语的元扶妤身上,“其实,宋姨娘人不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年我和五姐两个人能顺利溜出府去拦你的马车,是宋姨娘背地里帮了我们一把,否则我们不可能那么顺利!宋姨娘总说长辈之间的事情,不该牵扯到小辈身上。”
见元扶妤还是闭着眼似没听到的样子,崔六郎转了话锋:“我今早去东市转悠时,听人说那礼部尚书王炳凌科举泄题舞弊,泄题给自家子弟,还有那些被他们选中的举子,这事要是真的……”
崔六郎话还没说完,锦书便快步跑了进来:“姑娘。”
锦书见崔五娘和崔六郎在,只唤了一声。
元扶妤扶着躺椅扶手起身,与锦书朝屋内走去。
崔五娘望着元扶妤的背影,落寞用帕子擦着手,同崔六郎道:“我总觉得,自从那年泄洪后,我被阿娘扣在府上不让回老宅找阿姐,阿姐就怨上了我,待我不如以前亲厚,人……也像变了个人。”
屋内。
锦书低声同立在屏风前的元扶妤说。
“今日早朝之上,御史台将昨夜谢大人审王廷松和王炳凌科举泄题案的记录交到御前,证据确凿,翟国舅跪求陛下严惩王氏,但陛下还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之后,谢大人就提起黄河汛期将至,请陛下允准魏堰将功折罪。”
元扶妤点了点头:“陛下对科举泄题案还未有处置的消息,也散出去。”
“是。”锦书应声又快步离开。
元扶妤从屋内出来时,见崔六郎将茶盏和点心推到崔五娘的面前,气定神闲同眼巴巴望着他的崔五娘说:“虽说国子监的学生只要通过明经考就可做官,但……一般官职都不高。所以国子监里学子,只要不是太废物,都会走科举一途,毕竟明经及第可不如进士出身,所以这次殿试落选的国子监学子一定会闹。”
元扶妤意外,一直以为崔六郎不学无术,没想到对朝廷取士倒很是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