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年(公元90年,庚寅年)
春天,正月丁丑日,大赦天下。
二月壬午日,发生日食。
夏天,五月丙辰日,封皇帝的弟弟刘寿为济北王,刘开为河间王,刘淑为城阳王;又封已故淮南顷王的儿子刘侧为常山王,延续淮南王的封国。
窦宪派副校尉阎盘率领两千多骑兵突袭驻守伊吾的北匈奴军队,再次夺回伊吾。车师国受到震慑,前王和后王各自派儿子入朝侍奉汉朝。
月氏国请求汉朝把公主嫁给他们,班超拒绝并遣返了他们的使者,因此月氏国心怀怨恨,派副王谢率领七万大军攻打班超。班超的人马少,大家都十分恐慌。班超安抚军士说:“月氏兵虽然多,但他们从几千里外翻越葱岭而来,没有后勤运输保障,有什么可担忧的呢!我们只要收好粮食,坚守城池,他们饥饿困穷自然就会投降,不出几十天就能见分晓!”谢于是向前攻打班超,攻不下来,四处劫掠又一无所获。班超估计他们粮食快吃完了,一定会向龟兹国求粮,就派兵几百人在东边要道拦截。谢果然派骑兵带着金银珠宝去贿赂龟兹国,班超的伏兵突然出击,把他们全杀了,拿着使者的首级给谢看。谢大为惊恐,立刻派使者请罪,希望能活着回去,班超放他们走了。月氏国从此大为震惊,每年都向汉朝进贡。
当初,北海哀王没有后代,肃宗因为齐武王最先开创大业,而后代却断绝了,心里常常怜悯他们,留下遗诏恢复齐国和北海国。丁卯日,封芜湖侯刘无忌为齐王,北海敬王的庶子刘威为北海王。
六月辛卯日,中山简王刘焉去世。刘焉是东海恭王的同母弟弟,而窦太后是东海恭王的外甥,所以朝廷加赐丧礼钱一亿,大规模修建坟墓,铲平了数以千计的官吏和百姓的坟墓,征调一万多人施工,总共征发扰动了六州十八郡。
朝廷下诏封窦宪为冠军侯,窦笃为郾侯,窦瑰为夏阳侯;窦宪独自不接受封侯。
秋天,十月乙卯日,窦宪出兵屯驻凉州,任命侍中邓叠代理征西将军的职务作为副手。
北单于因为汉朝送回了他做人质的弟弟,九月,再次派使者到边塞表示称臣,想要入朝拜见皇帝。冬天十月,窦宪派班固、梁讽去迎接他。正好南单于又上书请求消灭北匈奴王庭,于是朝廷派左谷蠡王师子等人率领左右两部八千骑兵从鸡鹿塞出发,中郎将耿谭派从事带兵护送,袭击北单于。夜里赶到,包围了北单于,北单于受伤,仅仅得以逃脱,汉军俘获了北单于的阏氏(王后)以及男女共五人,斩首八千级,活捉几千人。班固到私渠海后返回。这时,南匈奴的部众越来越多,人口达到三万四千户,能作战的士兵有五万。
永元三年(公元91年,辛卯年)
春天,正月甲子日,皇帝按照曹褒制定的新礼仪,举行加冠礼;提拔曹褒为监羽林左骑。
窦宪见北匈奴势力微弱,想趁机把它消灭。二月,派左校尉耿夔、司马任尚从居延塞出兵,在金微山包围了北单于,把他打得大败,俘获北单于的母亲阏氏、王爷以下共五千多人,北单于逃走,不知去向,汉军出塞五千多里后返回,这是汉朝出兵以来从未到达过的距离。朝廷封耿夔为粟邑侯。
窦宪立下大功后,威名更加显赫,他把耿夔、任尚等人当作得力助手,邓叠、郭璜作为亲信,班固、傅毅这类人负责撰写文章,刺史、太守、县令,很多出自他的门下,这些人竞相向官吏百姓搜刮财物,一起进行贿赂。司徒袁安、司空任隗上奏检举那些二千石官员以及相关牵连的人,被贬官免职的有四十多人,窦氏家族十分忌恨他们。但袁安、任隗一向品行高洁,窦氏也没有办法加害他们。尚书仆射乐恢,检举揭发毫不回避,窦宪等人很厌恶他。乐恢上疏说:“陛下年纪轻轻,继承大业,各位舅舅不应该干预王室政事,以免向天下人显示出私心。现在合适的做法是,对上您应该以天下割舍私情,对下各位舅舅应该以谦逊态度自行引退,这样四位舅舅可以长久保住爵位和封土的荣耀,皇太后也永远不会有愧对宗庙的忧虑,这实在是上策。”奏疏呈上后,皇帝没有理会。乐恢称病请求退休,回到长陵;窦宪暗示州郡官员,逼迫乐恢服药自杀。于是朝廷大臣们十分恐惧,都顺着窦宪的意思办事,没人敢违抗。袁安因为天子年幼,外戚专权,每次朝会进见皇帝以及和公卿谈论国家大事,没有一次不暗自落泪;从天子到大臣,都依赖他。
冬天,十月癸未日,皇帝前往长安,下诏寻找萧何、曹参的近亲中适合做继承人的,延续他们的封邑。
皇帝下诏让窦宪到长安与自己会合。窦宪到后,尚书以下的官员商议要向他下拜,伏地称他万岁,尚书韩棱神色严肃地说:“与上级交往不能谄媚,与下级交往不能轻慢;按照礼仪,没有臣子称万岁的制度!”商议的人都感到惭愧,不再提这件事。尚书左丞王龙私下给窦宪上奏记,献上牛肉和酒,韩棱上奏检举王龙,王龙被判服四年苦役。
龟兹、姑墨、温宿等国纷纷投降。十二月,重新设置西域都护、骑都尉、戊己校尉等官职。任命班超为西域都护,徐干为长史。封龟兹国入侍的王子白霸为龟兹王,派司马姚光护送他回国。班超和姚光一起胁迫龟兹国,废掉原来的国王尤利多,拥立白霸,让姚光带着尤利多回到京城。班超驻扎在龟兹的它乾城,徐干屯驻在疏勒,只有焉耆、危须、尉犁因为以前杀害过西域都护,还怀有二心,其余的地方都平定了。
庚辰日,皇帝从长安回到京城。
当初,北单于逃亡后,他的弟弟右谷蠡王于除鞬自立为单于,率领几千人驻扎在蒲类海,派使者到边塞表示归降。窦宪请求朝廷派使者封于除鞬为单于,设置中郎将进行监护,就像对待南单于的旧例一样。这件事交给公卿们商议,宋由等人认为可以答应;袁安、任隗上奏认为:“光武帝招抚南匈奴,并不是说可以让他们永远安稳地住在内地,只是出于当时的权宜之计,是为了抵御北匈奴。现在北方沙漠已经平定,应该让南单于返回北方王庭,统领归降的部众,没有理由再封于除鞬为单于,增加国家的开支。”奏疏呈上后,没有及时做出决定。袁安担心窦宪的计策会被施行,就单独呈上密封奏疏说:“南单于屯的父亲率领部众归向汉朝,蒙受汉朝恩典四十多年,历经三位皇帝积累的成果留给陛下,陛下应该好好遵循先人的志向,成就这份功业。何况屯最先提出消灭北匈奴的大计,几乎把北匈奴消灭殆尽,现在却放弃这个计划,去扶持新投降的人;为了一时的打算,违背三代的规划,对长期养护的南单于失信,却去扶持无功之人。《论语》说:‘说话忠诚守信,行为忠厚恭敬,即使在蛮夷之地也能行得通。’现在如果对屯失信,那么众多蛮夷就不敢再坚守誓言了。另外,乌桓、鲜卑刚刚杀了北单于,人之常情,都害怕仇人,现在拥立北单于的弟弟,那乌桓、鲜卑就会心怀怨恨。而且按照汉朝旧例,供给南单于,每年费用达到一亿零九十多万,供给西域每年七千四百八十万;现在北匈奴王庭距离更远,费用超过双倍,这是耗尽天下财富,并非建立良策的关键所在。”皇帝下诏让大家讨论袁安的奏疏,袁安又和窦宪相互辩驳。窦宪为人阴险急躁,固执己见,言辞骄横,甚至诋毁袁安,拿光武帝诛杀韩歆、戴涉的旧事来说事,袁安始终不为所动;然而皇帝最终还是听从了窦宪的计策。
评论
永元二年至三年的史事,呈现了东汉在军事扩张与政治腐败并行中的复杂面貌,既有关乎边疆格局的重大突破,也有外戚专权引发的制度危机,其中的历史张力引人深思。
边疆博弈的“刚柔之道”:从窦宪拓土到班超守边
这一时期的边疆成就呈现鲜明对比:窦宪以武力持续打击北匈奴,甚至深入金微山(今阿尔泰山),创下“汉师未尝至”的纪录,彻底瓦解北匈奴势力;班超则以“智取”化解月氏七万大军的围攻,仅凭“收谷坚守”与预判粮道,便迫使月氏“岁奉贡献”,随后又平定龟兹等国,重启西域都护府。
两种模式背后是治理逻辑的分野:窦宪的胜利依赖国力消耗与军事威慑,虽短期“拓土万里”,却留下“赋敛吏民”的隐患;班超的成功则基于对西域地理、人情的深刻理解,以“以夷制夷”“坚守待变”的智慧,用最小成本维系汉朝权威。尤其班超废龟兹王尤利多、立白霸,既展现了宗主国的决断力,又通过“胁而不杀”保持对当地势力的弹性控制,这种“刚柔并济”的策略,远比单纯的武力征服更可持续。
窦氏集团的“巅峰”与“疯狂”:权力扩张的自我毁灭
窦宪在大破北匈奴后“威名益盛”,形成了从“爪牙”(耿夔、任尚)、“心腹”(邓叠、郭璜)到“文胆”(班固、傅毅)的完整权力网络,甚至“刺史、守、令多出其门”,构建起覆盖军政文的外戚帝国。其腐败也随之登峰造极:党羽“竞赋敛吏民,共为赂遗”,将国家机器异化为敛财工具。
这种疯狂源于对权力的绝对自信,而朝廷的纵容更助长了其嚣张:乐恢因谏言“诸舅不宜干正王室”,竟被窦宪胁迫“饮药死”;尚书韩棱因反对称窦宪“万岁”、弹劾私赠牛酒的王龙,反而凸显了朝堂的病态——多数官员“望风承旨,无敢违者”。唯有袁安、任隗“素行高”,得以“举奏四十馀人”却未遭迫害,但他们的“喑呜流涕”,恰恰暴露了外戚专权最可怕的后果:整个官僚体系失去了对抗邪恶的勇气,只剩下沉默的绝望。
国策争议中的“短视”与“远见”:北匈奴政策的深层矛盾
窦宪主张立北匈奴弟于除鞬为单于,袁安、任隗则坚决反对,这场争论直指边疆治理的核心命题:是追求“分而治之”的短期稳定,还是“整合归一”的长期效益?
袁安的反对理由极具前瞻性:其一,南单于已“累世归德”,立北单于弟是“失信于所养”,会动摇蛮夷对汉朝的信任;其二,乌桓、鲜卑刚杀北单于,立其弟将激化新矛盾;其三,供养南北单于“费过倍”,会“空尽天下”。这些担忧直指窦宪决策的本质——为维持个人军功光环而牺牲国家长远利益。窦宪以“光武诛韩歆”相威胁,最终迫使朝廷妥协,印证了“强权即真理”的荒诞现实。
制度崩坏的“预警信号”:从“万岁之争”到“饮药之死”
永元三年的两个细节极具象征意义:尚书们竟讨论是否要对窦宪“拜伏称万岁”,暴露了君臣之序的崩塌;乐恢因直言被逼迫致死,则宣告了言论自由的终结。这两个事件如同多米诺骨牌,预示着东汉制度的全面溃败——当“人臣称万岁”被视为选项,当“谏言”等同于“死罪”,整个帝国的价值体系已被颠覆。
韩棱“正色拒万岁”、王龙“私献牛酒被刑”,看似是正义的局部胜利,实则更反衬出体制的脆弱:少数人的坚守无法阻挡整体的堕落。袁安的“恃赖”地位,不过是外戚暂时“未敢加害”的权宜,一旦时机成熟,这种“高行”便会成为被攻击的靶子。
总体而言,永元二年至三年是东汉由盛转衰的关键期:军事上的“燕然勒功”“金微山大捷”与政治上的“外戚擅权”“吏治腐败”形成刺眼对比,揭示了一个残酷真理——没有制度约束的强大,终将成为毁灭自身的利器。窦宪的巅峰成就,实则是用帝国的根基换取的昙花一现;班超在西域的成功,不过是黑暗中偶然闪烁的微光。这段历史留给后世的警示深刻而沉重:一个王朝的衰落,往往始于权力失去制衡、正义让位于强权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