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漫过祠堂的雕花窗棂,将青砖地面映出斑驳的光影。
露水从屋檐滴落,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栖息在梁间的燕子。
郭靖肃立堂前,身形如松,晨风拂过他洗得发白的衣襟,却吹不动他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姿。
他身后依次悬挂着江南六怪的画像,画中人的眼眸仿佛穿透时光,静静注视着堂下,朱砂点就的唇色在晨光中愈发鲜艳。
黄蓉静立一旁,眼波如水,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地掠过庭院前四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晨风轻拂,她鬓边一缕青丝随风微扬,更添几分灵动之姿。
香案上,三炷清香袅袅升起,在晨光中划出三道缠绵的青痕,与从窗缝漏入的薄雾交织在一起,氤氲出檀香与晨露混合的独特气息。
案前新摘的野菊还带着露水,在微风中轻轻颤动。
\"跪——\"
柯镇恶苍老的声音忽然划破寂静,惊得香炉中的灰烬微微一震。他布满老茧的手指紧握竹杖,指节泛白,仿佛要将毕生的期许都倾注在这一声号令之中。
武敦儒、武修文闻声立刻跪得笔直,膝盖与青砖相触发出\"咚\"的闷响,连带着腰间佩玉都跟着叮当作响。两人不约而同地偷眼去瞧郭芙,却见她只顾着摆弄裙角。
郭芙提着杏色裙摆正要抱怨青石太硬,忽觉母亲的目光如芒在背。转头正对上黄蓉似笑非笑的眸子,那眼神分明在说:\"再闹今晚就别想出门\"。她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跪下,裙裾在青石板上铺开如绽放的海棠,腕间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谁在偷偷发笑。
郭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在杨过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杨过默默跪在最外侧,身形笔挺如青松。他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靛青长衫,衣襟上绣着暗纹云气,在晨光中若隐若现,衬得他眉目愈发清俊。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里,总透着几分说不出的倔强。
杨过余光瞥见郭芙悄悄扭头,冲他皱了皱鼻子,粉嫩的舌尖轻吐,做了个夸张的鬼脸。
那调皮的模样让杨过险些失笑,又立即抿紧嘴唇,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笑意。却不料唇角还是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恰被穿透窗棂的一缕晨光照得分明。
柯镇恶虽目不能视,耳力却极佳。他灰白的眼珠微微转动,手中竹杖突然重重顿地,在青石板上震出一声闷响。
\"心不诚,则礼不成。\"老瞎子苍老的声音不怒自威。
\"拜师学艺首重心性,若存轻慢之心,纵是绝世武功也难成大器。\"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
郭芙吓得赶紧转回头去,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一时间,院中只听得风吹梧桐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蝉鸣。那蝉声忽远忽近,更衬得祠堂内一片肃穆。
香炉中的青烟笔直上升,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三道纤细的轨迹,仿佛连时间都在这庄重的氛围中变得缓慢起来。
柯镇恶竹杖一顿,肃然道:\"一拜——江湖道义,侠义为先!\"
沙哑的声音在庭院中回荡,惊起檐下几只白鸽。众人俯身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青石板,发出整齐的轻响。武敦儒、武修文动作整齐划一,腰间玉佩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在肃穆的空气中格外醒耳。
这一次,连郭芙也收敛了嬉闹之色。她纤细的脖颈低垂,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中划出几道流金般的光痕。那垂落的珍珠流苏在她颊边轻扫,映得肌肤如玉。
杨过俯身时,余光瞥见身旁少女难得的庄重模样。她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比平日骄纵时更显灵动。
柯镇恶竹杖再次顿地,声如闷雷:\"二拜——师门恩重,传艺授德!\"
四人额头触地,齐声应和:\"弟子谨记师恩!\"声浪惊得檐下新筑的燕巢都抖落几缕草茎。
武氏兄弟动作整齐,额头在青砖上叩出轻响。郭芙慢了半拍,金铃\"叮铃\"一颤,垂落的发丝扫过砖缝里新生的苔藓。她偷眼瞧向杨过,却见杨过神色肃穆,前额轻抵砖面时,晨光恰好掠过他微蹙的眉峰,那姿态竟比自幼习礼的武氏兄弟还要端正三分。
香炉中的青烟忽然被风搅乱,在众人头顶盘旋如龙。
黄蓉的目光扫过杨过挺直的背脊,眼底浮现出几分欣慰,又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三拜——同门手足,守望相助!\"
众人转向彼此,杨过与武氏兄弟相对而立。武敦儒、武修文眼中闪过一丝不忿,草草拱手,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作响。
杨过倒是规规矩矩作了个长揖,靛青衣袂在晨光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轮到郭芙时,少女杏眼微转,忽然从袖中滑出三枚蜜渍梅子。借着俯身的动作,她飞快地将梅子塞进杨过掌心,指尖在他手心里轻轻一挠。
那梅子还带着她袖中的体温和淡淡的桃花香气。
杨过掌心一热,险些失笑。他垂眸看着那三枚晶莹剔透的梅子,上面还沾着细小的糖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某人此刻狡黠的眼睛。
\"礼成——\"
老瞎子灰白的眼珠缓缓转动,竹杖在青石板上\"笃、笃\"地敲出两记重音,震得香案上的烛火都晃了晃。
\"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同门。\"他突然提高声调,惊得武修文一个激灵,\"须得记住三件事!\"
杖尖突然指向郭芙方向,分毫不差地停在她绣鞋前三寸:\"第一,同门如手足,不可相残。\"
老瞎子灰白眉毛下的眼窝仿佛能视物般\"盯\"着少女,\"芙儿,你爹娘宠你,老瞎子可不吃这套。若再让老夫听见你欺负人——\"竹杖猛地往地上一戳,青石板\"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郭芙咬了咬下唇,眼波流转间瞥见母亲警示的目光,当即端正神色,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师公教训的是,芙儿记下了。\"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悄悄绞紧了帕子,将那方绣着桃花的丝绢揉得皱皱的。
\"第二,\"柯镇恶突然转向武氏兄弟,竹杖\"啪\"地打在武敦儒小腿上,\"武功可以不如人——\"又一声脆响落在武修文肩头,\"但脊梁骨不能弯!\"
杖尖忽如灵蛇般转向杨过,在距他心口三寸处骤然停住。老瞎子灰白须发无风自动:\"至于你..\"竹杖轻轻一颤,竟发出龙吟般的嗡鸣,\"老瞎子虽目不能视,却听得见你骨子里的傲气。\"
杨过背脊瞬间绷直。他抬眼正对上黄蓉深意的目光,掌心的蜜饯被捏得渗出糖汁,黏腻的甜香在指缝间弥漫。杨过忽觉那目光似能穿透肺腑,慌忙垂下眼帘,却掩不住眸中一闪而逝的锋芒。
柯镇恶的竹杖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弧,最终重重顿地:\"记住,江湖路远,最险不过人心。\"
\"第三——\"老人忽然收起竹杖,咧嘴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侠义存心中——不可滥杀无辜。在外不可轻易惹是生非,但若是被外人欺负了,记得回来找师祖。\"他跺了跺脚,震得腰间酒葫芦哗啦作响,\"老瞎子的铁杖,专打恶狗!\"
话音刚落,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声,由远及近,最后竟似停在院门外狂吠不止。
众人一愣,随即哄堂大笑。
柯镇恶的白胡子气得翘起老高,铁杖往地上一戳:\"小畜生拆老瞎子的台!\"
杨过抿着嘴别过脸去,却见郭芙正用袖子掩着嘴角,肩膀微微抖动。就连一向严肃的郭靖,此刻也忍俊不禁,浓眉下的眼角堆起了细纹。
那只不识趣的狗还在门外叫个不停,与院内此起彼伏的笑声竟莫名合拍。
黄蓉眼角含笑,倚在朱漆廊柱旁,目光扫过四个少年人。
朝阳斜照,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修长,在青石板上交织成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