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雪总带着三分缠绵,不像京城的风那样凛冽。红袖阁的雕花窗棂上结了层薄冰,吴清芙用指尖在冰上划了朵小梅花,冰花映着窗内暖黄的烛火,倒有几分剔透的意趣。
“小姐,这是今日最后一封京城来的信。”丫鬟青禾把信纸递过来时,指尖还沾着点浆糊——她刚封好给苏桃桃的回信,里面裹着三双虎头小靴,针脚里特意掺了朱砂线,是扬州人祈求小儿平安的讲究。
吴清芙展开信纸,林姝玥的字迹清隽,说苏桃桃生小承欢时虽凶险却顺当,说自己刚查出来有身孕,谢砚舟紧张得连大理寺的卷宗都挪到了易华院批阅,末了又提一句:“大哥前几日还念叨,说你寄的暖手炉套子正好用,御史台的同僚都问在哪买的。”
她对着那句“正好用”笑了许久,指尖摩挲过信纸边缘。这已经是她今年寄给谢砚辞的第四样东西了:仲夏的竹编笔帘,入秋的桂花笺,冬月初的绒布笔袋,还有这月初刚寄的暖手炉套——用了极细的银线绣松鹤,怕他觉得花哨,特意选了素色缎面。
青禾收拾着绣架上的残线,忍不住嘀咕:“小姐,您对谢大人也太上心了。中秋寄的那坛桂花酒,您亲自盯着酒坊窖了三个月;上个月听说他查案伤了手,连夜赶制的护腕,连咱家最金贵的云锦都用上了……”
“你懂什么。”吴清芙把信纸折成方形,塞进锦盒最底层,那里已经压着七封谢砚辞的回信。信纸都是寻常的宣纸,字迹方正,内容更是简净:“扇面甚好”“笔帘合用”“酒已收到,谢”。
只有三月里那封,提了句“近日读《中州集》,觉元好问‘一语天然万古新’句甚妙”,她见了,当即寻来全套《中州集》,在每首评注旁细细密密写了心得,托商队捎去京城。半月后收到回信,依旧是那几个字:“见解独到,受益良多”。
青禾撇撇嘴:“可谢大人除了这些,也没说别的呀。前儿张御史家的公子来买绣品,还说谢大人是块捂不化的寒冰,京里多少贵女想攀亲,都被他用‘公务繁忙’挡回去了。”
吴清芙正穿针的手顿了顿,针尖刺破指腹,沁出颗血珠。她把手指含在嘴里,尝到点铁锈味,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秋夜。
乱葬岗的火舌舔着天,匪寇的刀光比月色还冷。她缩在枯骨堆后,眼看着父亲留下的那只玉扳指被匪首踩碎,忽然有人拽住她的后领将她拖进阴影——那人身上有淡淡的松烟墨香,青灰色官袍被火星燎了个洞,腰侧玉佩撞在她额角,刻着的“谢”字硌得她生疼。
“跟着我。”他声音压得很低,却稳得像山。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京城来的御史谢砚辞,是扬州谢家的长子,那年回籍省亲,偏巧撞上匪寇火拼。
她被家人接走时,只来得及看见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官袍下摆沾着黑灰,却挺得笔直。那时她就想,这样的人,心里该装着多大的天地。
“收拾东西吧。”吴清芙把血珠蹭在帕子上,忽然起身,“把给小承欢的长命锁套、给林姑娘的酸梅蜜饯都装上,咱们去京城。”
青禾惊得手里的线轴都掉了:“现在?腊月中旬了,运河都快结冰了!”
“就是要现在去。”吴清芙抚摸着绣架上那只未完工的兔子——是给林姝玥肚子里的孩子准备的,耳朵上特意绣了点朱红,“桃桃刚生了孩子,阿玥怀着身孕,易华院就春杏一个丫鬟,哪里忙得过来。”
她没说的是,林姝玥信里那句“大哥念叨你”,让她心口那点藏了三年的火苗,忽然就蹿高了。
从扬州到京城,船行八日,马车又走了三日。进永定门那日正赶上雪霁,吴清芙掀起车帘,见城墙根的残雪映着日头,晃得人眼睛发花。青禾指着远处成片的灰瓦:“小姐你看,那是不是易华院?”
远远就见院门口的大槐树枝桠上,孤零零悬着个秋千架,绳结上还缠着去年苏桃桃编的红绸花。马车刚停稳,春杏就掀着棉帘跑出来,身后跟着苏桃桃,怀里抱着个襁褓,小承欢的哭声细弱,像只刚破壳的雏鸟。
“清芙!”苏桃桃眼睛亮得像含了星子,“我就知道你会来!”
吴清芙刚要行礼,就被林姝玥拉住了。她穿着件月白棉裙,外面罩着件银鼠斗篷,气色瞧着不错,只是眉眼间带着孕早期的倦意:“快别客气,先进屋暖和暖和。阿舟刚让人炖了羊肉汤,就等你呢。”
正屋里暖炉烧得旺,谢砚舟坐在桌边翻卷宗,见她进来,微微颔首:“来了。”箫妄言则趴在炕边逗孩子,嘴里学着猫叫,逗得小承欢咯咯直笑。
吴清芙把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给小承欢的虎头靴绣了防滑底,给林姝玥的蜜饯用陶罐封着,连春杏都有份苏绣的帕子。
最后她从锦盒里取出个扇面,递到刚进门的谢砚辞面前:“前几日绣的寒江独钓图,想着大哥案牍劳形,闲时可用来消遣。”
谢砚辞刚从御史台回来,官袍还没换,接过扇面时指尖微顿。雪青色的绫绢上,孤舟蓑笠翁的钓线用了单丝劈线技法,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偏能看出韧劲。
他想起前些日子她寄来的那幅《秋江晚渡》,渡口的芦苇也是这样的针法。“费心了。”他把扇面仔细卷好,“正好案头缺个压纸的,明日装个木框,正合用。”
吴清芙望着他转身去挂扇面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秋夜。他把她护在身后时,也是这样挺直的脊梁,只是那时官袍上沾着血污,如今却纤尘不染。
易华院的日子过得像檐角滴落的雪水,慢且暖。苏桃桃坐完月子,整日抱着小承欢在大棚里转悠,看林姝玥侍弄那些反季的生菜;箫妄言嫌孩子吵,却总在苏桃桃喂奶时,悄悄把刚温好的米酒递过去;谢砚舟则把大理寺的卷宗搬到了西厢房,审案间隙就去看林姝玥,有时只是站在门口,看她趴在桌上写验尸格目,嘴角都带着笑意。
吴清芙的绣架摆在东窗下,离谢砚辞的书案不远。他处理公文时,她就低头绣东西,偶尔抬头,正撞见他翻书的手顿在半空——那只手骨节分明,握着笔时尤其好看,她曾在信里写“笔如剑,字如人”,他回了句“谬赞”,却把那页信纸压在了砚台底下。
腊月十八那日,林姝玥忽然想吃现代的蛋挞。谢砚舟翻出那个简易版微波炉,却对着说明书皱眉。吴清芙凑过去看,见那上面画着齿轮和旋钮,忽然笑了:“这和扬州的自鸣钟原理相似,我来试试?”
她调温时,谢砚辞就站在旁边看。她的指尖纤细,按在旋钮上时,露出的皓腕像雪地里的一截玉簪。等蛋挞的甜香飘出来,连谢砚舟都多吃了两个,说:“比御膳房的点心清爽。”
“清芙姐姐手真巧。”苏桃桃抱着小承欢,往她嘴里塞了块,“不像我,除了捏面人啥也不会。”
吴清芙刚要笑,就见谢砚辞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本《考工记》:“你看这个,里面有木甲术的记载,或许能给你那微波炉添个转盘。”
林姝玥眼睛一亮:“阿舟你看,大哥这是被清芙启发了?”
谢砚辞被说得有些不自在:“只是觉得合用罢了。”他转身时,却把书悄悄放在了吴清芙的绣架旁。
夜里吴清芙翻那本《考工记》,见某页空白处有谢砚辞的批注,说“木甲术与格物致知相通”。
她想起自己曾在信里提过,父亲生前最爱摆弄西洋的机械钟,他当时回了句“格物而后致知”,原来他一直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