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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殷勤一些。刚进四月下旬,草北屯周遭的积雪便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饱含水分、黑得流油的土地。河套的冰层早已开裂,融化的雪水汇成一股股欢快的溪流,叮叮咚咚地奔向远方。山坡阳面的草芽儿顶破了陈年的枯叶,探出嫩绿的尖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甜气息和万物勃发的生机。

合作社那栋崭新的二层小楼里,更是人头攒动,热气腾腾。年前粉刷的白墙还散发着淡淡的石灰味,墙上挂着那张被摩挲得有些发毛的草北屯区域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标注着参园、林地、旅游路线和核心保护区。此刻,全屯的户主和合作社骨干几乎都挤在这间最大的会议室里,男人们抽着呛人的旱烟,女人们纳着鞋底或交头接耳,孩子们则在人缝里钻来钻去,被这不寻常的严肃气氛弄得既兴奋又有些拘谨。窗户大开,但依旧驱散不了满屋的烟火气和人们身上带来的、混合着泥土与汗水的气息。

曹大林站在地图前,身板挺得笔直。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劳动布上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结实的脖颈。几年的支书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更深沉的稳重,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山泉般清澈锐利,此刻正灼灼地扫视着全场。他手里没有拿稿子,所有的规划和数据都已烂熟于心。

“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曹大林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年过完了,雪也化了,咱草北屯,该琢磨新一年往哪儿走,怎么走了!”

他顿了顿,让话语在每个人心中沉淀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过去几年,咱们勒紧裤腰带,一起趟出了几条路子——参园,算是稳住了;旅游,开了个头,见了点回头钱;跟郑队长的‘山海联运’,也让咱的山货卖得更远。这些,是咱的根基,不能丢,还得往细了做,往深了挖!”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手指有力地敲点在地图上那些尚未被详细标注的、广阔的空白区域,“咱不能光守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咱草北屯最大的本钱是啥?就是身后这望不到边的大山!老林子里头,好东西多着呢!光靠以前零打碎敲地赶山,不成气候!也容易把山掏空喽!”

他环视众人,目光炯炯:“所以,我琢磨着,咱合作社今年,得来个‘四轮驱动’!”他伸出四根手指,逐一屈下,“这第一个轮子,是‘狩猎’!但不是以前那种有啥打啥,是组织起来,有计划地清理那些祸害庄稼、威胁人畜的兽群,同时,寻找那些有价值、能驯养的活物!”

“第二个轮子,是‘养殖’!光打不成,咱得学会养!把山里那些个梅花鹿、野羊、甚至野牛,想法子弄回来,驯化了,让它们在咱圈里下崽,那才是长久的买卖!”

“第三个轮子,是‘种植’!咱的参园要扩大,林下参要搞起来。还有那些山野菜、药材,能不能也像种地一样,在咱划好的地方种?”

“第四个轮子,是‘旅游’!秋菊这块弄得不错,要继续搞,还要想办法弄出新花样,把人留住,把钱赚了!”

这“四轮驱动”的说法,新鲜又形象,让底下的人听得眼睛发亮,低声议论起来。

“听着是这么个理儿!”

“四匹马拉着跑,是比一条腿蹦跶快!”

“可这……摊子是不是铺得太大了?”

曹大林似乎听到了众人的疑虑,他双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我知道,大伙儿心里头打鼓,怕贪多嚼不烂。所以,咱不能一窝蜂上!得有个章程,有个拳头队伍!”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今天会议最核心的提议:“我提议,合作社正式组建一支‘山林资源探索队’!由我亲自带队,愣子、吴炮手当副手,再从屯里挑五六个胆大心细、枪法好、腿脚利索的年轻后生加入!这支队伍,就是咱草北屯伸向老林子里的触角,是开路先锋!”

这话一出,下面顿时像炸开了锅。

“大林亲自带队?那合作社这一大摊子事谁管?”

“探索队?听着是威风,可进老林子,风险大啊!”

“选俺家小子去吧!他有力气!”

“俺觉得还是稳当点好……”

一直蹲在墙角吧嗒旱烟的曹德海,这时磕了磕烟袋锅,站了起来。老人头发更白了些,但腰杆依旧挺直,声音洪亮:“都吵吵啥?听大林把话说完!”

曹大林向曹德海投去感激的目光,接着说道:“探索队不是去玩命!首要任务是摸清咱周边山林的底子,哪些地方有啥野兽,数量多少,哪些地方有珍贵的药材。其次是清除明确的威胁。头一个任务,就是东南沟那边新闹起来的野猪群!那帮家伙,去年就祸害了咱不少苞米苗,今年不能再让它们嚣张了!”

提到东南沟的野猪,不少家里地在那边的人家都感同身受,纷纷附和。

“对!那帮瘟猪是该收拾了!”

“大林,你就说咋干吧!”

然而,曹德海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走到前面,看着曹大林,语气带着长辈的担忧:“大林,你这想法,魄力是有了。可咱老辈人赶山,讲究个‘赶山不追尽,打围不放空’。你这又是打,又是抓活的养,还要探路子……这山里的东西,看着多,也架不住这么又拿又占啊。老祖宗传下来的‘平衡’二字,可不能忘喽。”

这话说到了不少老辈人的心坎里,他们都默默点头。

曹大林面对德海叔的质疑,神色恭敬而坦诚:“德海叔,您老提醒得对!平衡,是咱跟这片山相处的根本,我时刻不敢忘。”他话锋一转,指向地图上东南沟的位置,“可您看,东南沟的野猪,现在已经成了‘害’,不除,咱的庄稼就得遭殃,将来搞养殖,更是大威胁。我们清理它们,本身就是维护平衡。”

他又指向那些计划探索的空白区域:“我们去探索,不是为了滥杀,是为了心中有数。知道鹿群在哪,才能决定是保护起来吸引游客看,还是适量捕捉驯养;知道哪片林子药材多,咱才能有计划地轮采,而不是一窝蜂上去挖绝根儿!”

他看着曹德海,眼神清澈而坚定:“德海叔,咱现在的‘打’和‘养’,不是对立的事。‘打’是为了给‘养’创造环境,清除障碍;‘养’是为了减少对野外种群的依赖,让山里的生灵能休养生息。这才是真正长久的‘平衡’!清剿害兽,正是为了咱养殖大计能顺利铺开,是为了咱草北屯以后能有一条更稳当、更不伤山的财路啊!”

这番解释,既有对传统的尊重,又有基于现实和发展的新思考,逻辑清晰,人情入理。曹德海听着,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他沉吟了片刻,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曹大林的肩膀:“中!大林,是德海叔老脑筋,转得慢了。你这番道理,透亮!咱不能光守着老规矩不敢动,也得学着跟新时候打交道。你想得比俺们深,比俺们远!这事,俺支持你干!”

有了曹德海这位定海神针的表态,会场里剩余的疑虑和反对声音顿时小了下去。老会计扶了扶眼镜,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探索队的组建事宜和初步预算。刘二愣子更是兴奋地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能冲进山里去。

接下来,便是确定探索队的具体人选。除了曹大林、刘二愣子、吴炮手这铁三角,又从屯里挑选了五名年轻后生:有的是老猎户的后代,枪法精准;有的是山里跑大的孩子,熟悉地形,脚步轻快;还有一个是之前跟刘二愣子鼓捣机械的,心思活络,被曹大林点名加入,负责携带和维护一些简单的工具和未来可能用到的设备。

曹大林当场宣布了探索队的几条铁律:

“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不许擅自离队,不许贪功冒进!”

“二,狩猎目标以清除害兽和获取必要食物为主,不打怀崽母兽,不打幼兽,不打珍稀物种!”

“三,遇到有价值的活物,以捕捉驯养为优先,尽量不伤!”

“四,保护好山林,不乱砍滥伐,不留垃圾,走了灭净火种!”

会议一直开到日头偏西。当曹大林最后宣布散会时,众人带着兴奋、期待和一丝对未知的忐忑,议论纷纷地离开了合作社小楼。

夕阳的余晖将草北屯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曹大林独自一人站在楼顶平台,望着远处暮霭升腾的群山,望着屯子里渐次亮起的、温暖的灯火,心中充满了豪情与责任。

新程伊始,前路未知。但他知道,草北屯这艘航船,已经在他的引领下,调整好了风帆,注入了新的动力,正朝着那片更广阔、也更深邃的山林海洋,坚定地启航。而东南沟的野猪群,将是这新航程的第一块试金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