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债权人会议在法院举行,在此之前需要先开一定次数的业主会议。
显然,后者听起来比前者少了些严肃性,自由度相对较高。
如今距离第一次业主会议已是三天前。
顾南乔仍清晰记得自己刚走进会议室时的场景,锃亮长桌边坐满了人:
穿黑色羽绒服的大爷、套花夹袄的阿婆、面色蜡黄的中年夫妇,还有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
这便是涉及二十亿的烂尾楼重组案,最真实的业主面貌。他们并非西装革履,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顾南乔推门而入的一瞬,几乎被无声的压迫感淹没。
那种无力,并非源于慌乱,而是问题太多、太杂,大脑一时如同宕机。
就拿最基础的一点来说——不同业主在会议中的表决权重不相同。
她早知道这对普通人来说极为反常识,也预感公布时必将引发剧烈反弹。
果然,当大爷大妈们高声质问‘都是业主,凭什么权利不一样’时,根本没人愿意静下来听一句法律上的解释。
事实冰冷而清晰:有人只付了20%的首付,有人却掏空积蓄付全款——
投入金额不同,权利自然不同。
就像独自买下整个玩具,与几个小朋友凑钱合买,产权份额怎能一样?
工作总不能因困难而停步。
上一场会议,她花了一个多小时仍无法让现场按序发言,更别说推选债权人代表。
也正是在那时才恍然:
自己这个晚辈之所以被派来负责如此重要的环节,或许正因为有经验的律师早预料到,首次会议根本讨论不出结果。
她更像一个情绪缓冲器,让愤怒的人们有个靶子去愤怒——维稳,才是首要任务。
真相往往吊诡而现实。
早知道花两百块请个幼儿园老师,效果说不定都比费力解释强。
今天是第二次业主会议召开的日子,顾南乔特意化了一个成熟而不失亲切的妆,努力往‘让人愿意听下去’的形象靠拢——
刚才,她看见叶莉在准备第四次债权人会议。
这当然可以看作一个消极的信号,但一次深呼吸之后,反而激起了她‘非要超额完成任务不可’的野心。
他们小组在整个案件中不过是一块拼图,而自己所做的,更是拼图之中最细碎的那部分——
面对如此碎片化的工作,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中君大厦31层的会议室近在眼前。
还没走进,里面大嗓门业主们用上海话进行的‘友好交流’已经声声入耳。
“呼——”
深呼吸,门‘咔嗒’一声被推开,她迈步踏入,高跟鞋清脆地敲击地砖,会场霎时静了一瞬。
那寂静并非出于尊重,顾南乔感觉无数道目光如枪口般对准自己,子弹已然上膛,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将所有怒火倾泻而出。
仿佛开发商不是一家公司,而是某个人。
此刻谁站在他们面前,谁就得背负全部骂名。
她迎着众人的注视,一步步走向会议室最里端。
沉默正在读秒,空气绷成一根弦。
可是,拿枪的人,就一定是猎人吗?
有时候一句话便能奠定整局基调,至少现在,她还有一次发言的机会!
“我是来帮大家争取利益的,不是来害人的。我们不代表开发商单方面决策,所有决议都要经过政府审核——政府是向着老百姓的,所以我也是向着大家的!”
这几天,她把《民法典》第278条关于表决机制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只求一个机会,哪怕十分钟、五分钟,就足以将债权人意见组织化、集中化。
唯有那样,才能实现集体对集体的对话,而不至于陷入七嘴八舌的混战。
目光扫过长桌,三十多张脸上写满清晰的不信任。
完了。
“侬讲啥我就非要信侬啊?就一句话,房子啥辰光交啊?我啥辰光能住进去啊?实在弗来赛就退钱赔钿!”(你说什么我就要信?房子什么时候交付?什么时候能住?不行就退钱!)
“开发商一天到晚派个小姑娘过来,啥意思啦?还律师嘞,律师能有多少铜钿啦?叫老板出来!勿然吾伲还要闹下去个!”(看不起你,要见老板!)
......
平平无奇的一天,苏棠乳燕归巢不到十二小时,便又收拾行囊被赶回学校。
......
倘若她是个彪形大汉,哪还容得下这群穷酸腐儒嘀嘀咕咕大半天?
没顺手把你们洗劫一空,都算爷今天心情好。
倘若她是买到烂尾楼的业主,恐怕恨不得闹得全上海鸡犬不宁,波及越广,处理才越快、越狠。
世易时移,顾南乔终于想通了:
有些矛盾,从根源上就注定无法调和。
无法调和,那就不调了!
“讲了是老政府请阿拉来呃呀!现在连政府帮忙啊弗需要了是伐?(是政府请的我们,现在不需要政府了是吧?)”
她少有的歇斯底里着,仿佛脱了长衫的孔乙己站在钢丝线上,不适应却也不敢贸然停下:
“一定要自家掏钞票请律师才放心呃,请侬出门左转,阿拉此地弗招待(这里不招待)!真呃搞七捻三(真好笑),我倒要看看,后头政府都不管了,还有啥人会站在大伙这边!”
这一刻镇住场子的,不是道理,是嗓门。
眼见几个带头的撸袖子、拧着下巴又要开嚷,顾南乔没再给对方机会——
“闹两句就能吓住工人?吓得他们乖乖给你们修楼?是,爷叔侬结棍(你厉害),一口唾沫人家就得磕头办事,但别人有你这么厉害吗?你看不到有抱着孩子的妇女?”
声音一扬,她转向众人:
“那边的姐姐你听好咯,就是这个闹事的爷叔把我们这个会议搞得开不成,那边的阿婆、您是不是腰不舒服呀?没办法,就是这个爷叔又让大伙晚几天搬进新房,哇,爷叔你是不是收了开发商的钱,专门来搞破坏的呀?”
既然千方百计也聚不起一个集体,那就说明内部本就人心不齐。
既然人心不齐,何不划而分之?
她看似毅然决然......
实则只是脾气突然没压住——
谁还不是个债权人了?谁还没点气性了?
开发商欠我爸爸一两个小目标,我说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