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侯脸色越发难看,“唐老爷,只要不出这个榜文,咱们什么事儿都是可以商量的。”
许延淡淡道:“可我懒得跟你商量了,都饿死这么多人了,非但粮食不肯发,还要让百姓去认错,你的乌纱帽想来还没这么值钱。”
“幼稚!”
郡侯像是破罐子破摔般怒骂一声,指着许延道:“你简直就是幼稚!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自命清高,幼稚的要命!”
“你以为我报上去,这些百姓就能活?你以为朝廷给了赈灾粮就能救他们?你真以为当官就那么好当?”
“要那么好当,随便找个大街上的小娃娃去干好了!”
“你以为我没给他们请过命?我当年也是在朝廷里做大事的,你以为我是怎么被发配到这么个偏远外郡来的!”
“十年!我被贬了整整十年了!我早就看透了!干净的人是当不了官的!”
“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这么久了,上头什么动静都没有?我为什么还能好好地待在这儿?”
“只要没有民变,死多少人都只是个数字,上头都没人想管,你管他们做什么!”
“何况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推倒点供品能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又不是我让他们饿死的,是天上不下雨!让我把自己的脑袋送出去,你怎么不自己去送!”
说到最后,郡侯几乎是咆哮出来,整个人都好似发狂了一般。
许延沉默片刻,“你现在确实很适合当官。”
“不过那跟我没关系,你的好日子已经过得够久了,你既然变成这个样子,就该想到有这个结果。”
“更何况你干的这些事,就是按律法也该斩了。
“你想做什么?”郡侯的面容已有些变态。
许延道:“很简单,认罪榜文是你自己写,还是我找人帮你代笔?”
“我不写!打死我都不可能写!”
“看来还是我来帮你找人代写的好。”
“啪啪啪。”
许延拍了拍手,很快黑熊精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书生模样的人,正是那郡府主簿。
郡侯一下慌了,就要冲过去抓住他,不成想被黄风怪一下绊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主簿颤抖着写下一张张榜文。
“写……写好了。”主簿有些颤巍巍道。
许延接过瞧了一阵,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写的很客观嘛,就这么发出去吧。”
众人正要走,郡侯一下趴了过来,紧紧抓着许延的衣角,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模样,哀求道:“老爷,求你了,放我一马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啊!”
许延瞅了他一眼,轻叹道:“其实吧,我也不觉得,换了你就一定能来个更好的。不过,这地方总不能一直这么脏吧?”
“何况……放不放你可不是我说了算噢。”
说罢,许延蹬了一脚过去,总算将他挣开,大踏步而去。
门被锁上,任凭他怎么哭喊都没有人回应。
他只能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双目空洞无神,靠在门上,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位。
回首过往,一切的幻想都在此刻轰然破碎。
他或许已然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夜已极深,街上当然空无一人。
可榜文已然贴好。
鸡鸣声响,天渐渐亮起。
街上仍没有什么人,毕竟这里本来也没什么人。
可陆陆续续还是有人注意到了新的榜文。
“凤仙郡郡侯上官氏罪己告民书
钦命凤仙郡郡守上官,特此泣告郡中父老: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凤仙郡三载不雨,赤地千里,饿殍塞道,人烟几绝。此非天心不仁,实乃人祸所致!罪魁祸首,非是旁人,正是本侯——上官氏。
本侯蒙圣恩,忝居郡守之位十载,本应敬天法祖,勤政爱民。
然,三年前祭天之日,本侯因妻不贤,怨怼于天,竟将敬献上天之斋供,倾覆于地,饲于犬彘!
更口出狂悖恶言,亵渎天威。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上天垂训,降此大灾于凤仙,非惩全郡良善之民,实独罪本侯一人也!
然本侯畏死贪生,心存侥幸,恐真相大白之日,即为万民噬我之时。更恐十年贬谪之苦尽付流水,仕途前程一朝断送。
故而,本侯欺心瞒天,隐匿巨祸之源。对外只称天灾无常,对内谎报灾情,奏称郡中仅亡百余人,以期蒙蔽圣听,更欲借此天灾,伪饰勤勉,博取虚名。
玉帝明察秋毫,待唐朝老爷至此,方才得以知天命,令我改过为善,方肯降雨,这正是掩耳盗铃难逃神目如电。
今幡然悔悟,虽万死难赎其罪。特此具文,公示罪状于全郡。一切罪责,皆由本侯上官氏一人而起,甘愿独承天罚人怒。
恳请上天,念在凤仙百姓无辜,早降甘霖,以苏涸鲋。本侯当静待天谴国法,绝无怨言。
罪人上官氏顿首再拜。”
读到一半,念着榜文的人声音越来越低,但已然有不少百姓怒骂出声。
“操,原来都是他害的!”
“百姓都要饿死了,他自己倒装成个没事儿人似的!”
“呸!亏他还装出一副好官的样子,原来也是个王八蛋!”
“……”
悲鸣、怒吼、诅咒、哭嚎…积压了三年的绝望、痛苦和失去亲人的彻骨之痛,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化作滔天的怒火,直指那座依旧矗立的郡守府。
“弄死他!”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开始涌动,从最开始的几十人,汇聚到成百上千,如同决堤的洪流,都在嘶喊着。
“让狗官偿命!”
“砸烂郡府,抢粮食!”
砖石、木棍,凡是能抓在手里的东西,都成了武器。平日里的温顺与敬畏,在绝对的背叛和深重的苦难面前,荡然无存。
府门口,尚未搞清楚情况的守卫一见到黑压压的人群冲过来,直吓得双腿发软,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往外逃去。
府内,郡侯面如死灰般坐在堂上,听着外边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和撞击声,却只能蜷缩在角落里,身体不住地颤抖。
这一幕他早已有所预料,但当真正的民愤如海啸般扑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是太低估了那种席卷一切的可怕,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将他冻僵。
“完了……全完了……”
他喃喃自语,仕途、名声、性命……过往的一切在此刻终于化作了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