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书院如同一块投入权力棋盘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股更隐秘、也更牵动人心的暗流,开始在宸京的宫墙内外悄然涌动——皇帝昭元帝的身体,似乎又出现了不妙的征兆。
紫宸殿后殿的御书房内,药味比往日更浓了几分。昭元帝半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宽大龙椅上,身上盖着薄毯。他试图批阅堆叠如山的奏章,然而握着朱笔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笔尖的墨滴落在明黄的绢帛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污迹。他烦躁地掷下笔,胸口起伏,发出一阵压抑的闷咳,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侍立一旁的心腹大太监高无庸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抚背顺气,奉上温度刚好的参茶,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忧惧:“陛下,龙体要紧,这些折子……不如让老奴念给您听?或是……召渊亲王、内阁大臣们来分忧?”
“分忧?”昭元帝喘息稍定,猛地推开参茶,瓷盏在御案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他眼神阴鸷地扫过高无庸,声音嘶哑,“朕还没死!用不着他们来分朕的忧!”中风的后遗症如附骨之疽,不仅让他半侧肢体行动不便,更让他的情绪变得极易暴躁多疑。他厌恶这种无力感,更厌恶旁人,尤其是那个光芒越来越盛的儿子的“分忧”。
高无庸吓得扑通跪倒,连连磕头:“老奴失言!老奴该死!陛下息怒!”
昭元帝疲惫地闭上眼,挥了挥手。高无庸如蒙大赦,战战兢兢地退到一旁,不敢再言语。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皇帝粗重的呼吸声和更漏单调的滴答声。
这日午后,德妃奉太后懿旨,前来紫宸殿探望皇帝。她端着一盅亲自炖煮的燕窝羹,步履轻盈,仪态温婉。然而,当她看到皇帝面容憔悴、眉宇间戾气深重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惊。
“臣妾参见陛下。”德妃盈盈下拜,声音轻柔,“太后凤体挂念陛下,特命臣妾送来燕窝羹,叮嘱陛下务必保重龙体。”
“母后有心了。爱妃也辛苦了。”昭元帝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示意德妃起身。德妃的温顺低调,向来是他比较放心的。
德妃亲自侍奉皇帝用了小半碗羹汤,又说了些后宫琐事和四皇子君临轩近日读书习武的进步,试图让气氛轻松些。见皇帝眉目稍霁,德妃犹豫片刻,才以极其委婉的语气,仿佛不经意般提起:“陛下,轩儿昨日下学回来,还问起父皇龙体可安泰,说许久未聆听父皇教诲了。这孩子,心思重,总担忧着……这江山社稷的未来安稳。”
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既表达了儿子对父亲的关心,又含蓄地点出了“江山未来安稳”这个核心。昭元帝握着汤匙的手一顿,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德妃。德妃垂着眼睫,神色恭顺,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江山社稷……”昭元帝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变得幽深莫测。他何尝不知德妃话中深意?近来,他精力越发不济,批阅奏章常感力不从心,脾气也愈发难以控制。朝中关于立储的私议,即便无人敢拿到他面前说,那暗流又怎能瞒过他这个帝王?
他脑海中闪过几个儿子的面孔。废太子幽禁皇陵,形同朽木。三皇子流放南疆,生死难料。五皇子资质平平,沉迷书画。六皇子早夭……剩下的,唯有四皇子君临轩,文武尚可,性情也算沉稳;以及……功勋盖世、手握重兵、羽翼渐丰的七皇子君临渊!
立储?立谁?立君临轩?他能否压得住君临渊?立君临渊?这个念头一起,昭元帝便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甘和恐惧。他还没老到要立刻交权的地步!更何况,君临渊势力已成,一旦正位东宫,自己这个太上皇,还能有几天安稳日子?他想起君临渊在朝堂上那挥斥方遒、群臣信服的样子,想起民间对“战神王爷”和“安平王妃”的狂热拥戴,想起那日益壮大的安平医馆和正在招揽寒门军心的崇文书院……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轩儿是个好孩子。”昭元帝最终只淡淡说了一句,便岔开了话题,“朕有些乏了,爱妃退下吧。”
德妃心中一沉,知道皇帝避而不谈,态度已然明了。她不敢再多言,恭敬行礼告退。走出紫宸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觉得遍体生寒。皇帝的态度,比她预想的还要暧昧和……危险。
皇帝的病情恶化与对立储之事的讳莫如深,如同两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极小的圈层内激起了更大的涟漪。数位德高望重的宗室亲王和以德妃之父赵阁老为首的部分心腹重臣,忧心国本,私下会面时,叹息之声不绝。
“渊亲王文韬武略,功在社稷,乃众望所归……奈何陛下……”一位老亲王捻着胡须,欲言又止。
“陛下龙体欠安,更需早定国本,以安天下之心啊!”赵阁老眉头紧锁,“只是,陛下心结难解……我等若贸然进言,恐适得其反。”
“听闻陛下近日,常召五皇子、八皇子几位年幼皇子入上书房‘勤学’?”另一位大臣压低了声音,语气耐人寻味,“所授之师,皆是陛下当年潜邸旧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皇帝此举,用意不言自明——他不愿立已成年的、尤其是功高震主的君临渊,竟在考虑培养年幼皇子!这绝非社稷之福!一股沉重的忧虑笼罩在众人心头。储位空悬的阴影,伴随着皇帝的沉疴,正悄然笼罩向天圣王朝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