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宣告,如同滚雷碾过渊亲王府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刹那间,丝竹骤停,人声顿寂。所有喧嚣喜庆的气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空,只留下满园错愕的宾客和凝固的空气。
前一瞬还在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人们,脸上表情瞬间僵住。宗室勋贵们眼中闪过惊疑不定,清流文士们面面相觑,乡老医者们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慌忙离席欲跪。整个花园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君临渊与萧云倾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瞬间的凝重,但这份凝重转瞬即逝,被一种近乎完美的镇定所取代。多年的风浪早已锤炼出他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性。
“迎驾!”君临渊声音沉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管事耳中。他率先整了整衣袍,大步流星地朝大门方向走去,步伐坚定有力,不见丝毫慌乱。萧云倾紧随其后,步履从容,面上已重新挂起温婉得体的浅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深处。
猩红的地毯尽头,皇帝的明黄御辇已然停稳。御前总管太监高无庸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辇帘。昭元帝身着常服龙袍,头戴翼善冠,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步下御辇。他的脸色较之病前仍显苍白,左半边身子动作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迟缓,这是中风留下的后遗症。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堪称和煦的笑容,目光扫过跪伏一地的众人,最终落在疾步迎来的君临渊与萧云倾身上。
“儿臣(臣妇)恭迎父皇(陛下)圣驾!父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君临渊与萧云倾在御驾前数步之遥处,依礼深深拜下。
“平身,都平身吧!”昭元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中气不足的沙哑,却努力显得洪亮,“今日重阳佳节,朕在宫中批阅奏章,忽闻渊王府中甚是热闹,便想着出来走走,沾沾这人间烟火气,也看看朕的功臣与贤媳!不必拘礼,都起来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主动伸出手,虚扶了君临渊一把。这看似随意的动作,却让在场所有心思敏锐的人心头一跳。皇帝对渊亲王,何时有过如此亲近的姿态?
“谢父皇(陛下)!”君临渊顺势起身,顺势托住了皇帝伸来的手臂,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手臂传来的微凉和不易察觉的轻颤。萧云倾也盈盈起身,垂首恭立一旁。
“父皇龙体初愈,秋日风凉,还请移步暖阁。”君临渊声音恭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好,好,渊王有心了。”昭元帝笑着点头,任由君临渊虚扶着,目光却扫过园中布置和那些尚未从震惊中完全回神的宾客,尤其在那些布衣乡老和医者身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这园子布置得雅致,宾客也是…别开生面啊!云倾,你这‘护国夫人’,当真是心系万民,连重阳宴都想着与民同乐。”他转向萧云倾,语气温和,带着赞许。
“陛下谬赞。”萧云倾微微屈膝,声音清越悦耳,“臣妇蒙陛下隆恩,赐予‘护国’虚名,不敢有负。安平医馆、书院皆赖陛下洪福、朝廷支持方能小有成效。今日宴请乡贤长者,一则是感念其平日善行,二则也是想听听桑梓之言,知晓民间疾苦,以期日后能稍尽绵薄,不负陛下厚望与‘护国’二字。”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点明“护国夫人”是皇帝所赐虚衔,又将所做一切归于皇恩,姿态谦卑至极。
“嗯,好,很好!”昭元帝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真切了几分,他拍了拍君临渊扶着他的手,“有子如此,有媳如此,朕心甚慰!走,陪朕看看你这王府景致,也见见诸位臣工。”
皇帝亲临,宴会流程自然彻底改变。原本分区的席位无形中被打破,所有人都簇拥着帝驾,移步至王府最大的临水敞轩“澄心堂”。这里早已被迅速布置成临时御座所在。昭元帝高踞主位,君临渊与萧云倾分坐左右下首陪侍。
宴会重新开始,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丝竹虽再度响起,却多了几分拘谨;美酒佳肴依旧丰盛,但众人举箸间都带着小心翼翼。宗室勋贵们争先恐后地向皇帝敬酒,说着吉祥话,歌功颂德。清流文士们也谨慎地献上应景诗赋。乡老医者们则远远跪坐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昭元帝始终面带笑容,显得兴致颇高。他接受着众人的敬贺,偶尔与身旁的君临渊低声交谈几句,询问些北疆屯田的细节、医馆书院的运作,态度堪称温和慈祥。他甚至亲自举杯,对着君临渊和萧云倾道:“渊王戍边安民,功在社稷;云倾仁心济世,泽被苍生。尔夫妇同心,实乃我天圣之福!这杯酒,朕敬你们!”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敞轩。
“儿臣(臣妇)惶恐!此皆父皇(陛下)洪福齐天,圣心烛照,将士用命,万民同心之功!儿臣(臣妇)不敢居功!”君临渊与萧云倾立刻离席,躬身谢恩,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
“哈哈哈,不必过谦!”昭元帝朗声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人,尤其在几位清流领袖和宗室长辈脸上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问道:“朕方才入府时,见园中气氛甚好,诸位爱卿似乎相谈甚欢。不知在聊些什么趣事?也让朕听听这宫墙之外的逸闻。”
敞轩内瞬间落针可闻。那些曾在私底下议论过流言的人,此刻只觉得背脊发凉,冷汗涔涔。谁敢在皇帝面前提那些市井蜚语?
短暂的死寂后,一位素以耿直着称的翰林院老学士颤巍巍起身,躬身道:“回陛下,老臣等方才正与几位乡老闲话,皆言及王妃娘娘开设之安平医馆,活人无数,尤以防疫之法惠泽深远,乡间受益良多。娘娘仁心,乡野称颂,老臣等感佩不已。”他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敏感话题,只提医馆善举。
“哦?是吗?”昭元帝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转向萧云倾,“云倾之能,朕素知晓。这‘护国’二字,非虚誉也。”他顿了顿,话锋似乎随意一转,语气依旧温和,“不过,朕近来在宫中,倒似也听闻些风言风语……”
他话音未落,敞轩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君临渊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萧云倾端坐如仪,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说什么渊王功高,云倾名盛…”昭元帝慢悠悠地说着,目光在君临渊和萧云倾脸上逡巡,仿佛在欣赏他们的反应,“……呵呵,朕听了,只觉可笑!”他忽然提高了声调,带着一丝帝王的威压,“朕的江山,若无柱石栋梁,若无贤德内助,何来今日之安稳?些许宵小嫉妒之言,妄图离间天家父子,挑拨君臣之义,实乃其心可诛!渊王,云倾,尔等坦荡为国,朕心如明镜!今日朕亲临此宴,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看,朕对功臣的倚重,对贤媳的嘉许!君臣父子,贵在相知!此等流言,休要再提!若再有妄议者,以离间天家、诽谤功臣论处!”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先抑后扬,最后更是杀气凛然!敞轩内众人齐齐拜倒,高呼:“陛下圣明!臣等谨遵圣谕!”
君临渊与萧云倾再次离席谢恩:“儿臣(臣妇)叩谢父皇(陛下)信任隆恩!定当鞠躬尽瘁,以报君父!”
昭元帝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和煦:“好了,都起来吧。今日佳节,莫让些许小事败了兴致。朕看这王府菊花开得甚好,渊王,陪朕走走?”
一场潜在的惊涛骇浪,似乎就在皇帝这看似随性却雷霆万钧的言语中消弭于无形。敞轩内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只是这份热络之下,每个人都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沉重。皇帝亲临,是恩宠,更是无形的震慑。那番话,是澄清,更是警告——警告所有人,也警告着君临渊夫妇。君臣父子“相知”的表象之下,那深不见底的猜忌,并未因这表面的维护而减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