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4日
铁轨的轰鸣声像是心脏的节拍,不紧不慢,却从未停歇。我靠在冰冷的窗子边,半梦半醒,眼皮像灌了铅。可每一次刚要合上,就会被铁轨接缝处那突兀的“咣当”震回意识。
车厢的灯光依旧昏黄,像是被长夜耗尽了力气,只剩下一点勉强的亮。对面那位老人早已睡着,头微微歪向一侧,手却仍紧紧握着那张泛黄的相片,仿佛松开就会被风带走。
我裹紧外套,摸了摸口袋里母亲塞的布包,里面的鸡蛋和姜片还在。可我迟迟没舍得吃,像是留着它们,就能留住某种被牵挂的感觉。
我打开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周围一片黑影中唯独我这点光,让我忽然有些心虚,好像我在打扰某种沉默的仪式。朋友圈几乎没人更新,群消息也冷清得要命。疫情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所有人按在原地,只剩稀稀落落的呼吸。
我点开倩的聊天框,看着之前的消息记录,翻到很久以前。
——“有一天我要坐最南边的火车,一直坐到海边。”
——“你陪我吗?”
我盯着那句问话,仿佛听见她在耳边轻声重复。我当时回复得潦草:“行啊,到时候记得带零食。”
她在后面加了个大大的笑脸。
我屏幕定格在那里,鼻尖一酸,忍不住弯下腰,像是在躲避谁的目光。
可是,我真的答应过她。如今,她不在了,我却还在路上。
列车忽然剧烈晃了一下,把我震得清醒。车厢前方传来细微的低语,像是几个人在交谈。我竖起耳朵,却听不清,只能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
“……有人咳嗽……” “……车站……防控……”
声音很低,却像一根针扎进心里。我下意识咳了一声,又立刻压住,生怕被人误会。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着塑料和铁锈的腥甜,让人胸口发闷。
我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每个人都装作没听见,或者说,他们不愿听见。就像整个车厢立了一条无形的规矩:只要大家都闭嘴,就能假装一切正常。
可我心里越来越紧绷。
凌晨两点,列车在一座小站短暂停靠。窗外是漆黑的站台,只挂着一盏忽明忽暗的灯,像一只濒死的眼睛。几个人影匆匆上下,动作僵硬,像提前排练好的木偶。
其中一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走进车厢,手里拿着扩音器:“各位乘客,请配合体温检测。”
车厢瞬间安静下来。有人从睡梦中被惊醒,神情惶恐地四下张望。我心跳加快,额头隐隐冒出冷汗。明明知道自己没发烧,可还是担心机器突然报错,把我拎下去。
轮到我的时候,那冰凉的红外线落在额头,数字一闪而过。工作人员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下一排。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背心湿了一片。
可就在这时,我瞥见角落里一个年轻男人,低着头,手背掩在口罩下,不停轻咳。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细的针,不断扎在所有人的神经上。
周围的人立刻坐直,刻意拉开距离,眼神里写满了防备。可没人开口。
列车再次启动时,那咳嗽声还在,断断续续,却越发清晰。
我忽然想起倩临终前的病房。机器滴滴作响,她拼命想呼吸,却每一次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按住。她的眼睛望着我,像在说什么,可我却听不懂。
那时,我只会笨拙地握着她的手,嘴里一遍遍重复:“会好的,会好的。”
可我知道,那只是安慰。
现在车厢里的咳嗽声,像是把我硬生生拖回那段记忆,让我无法呼吸。
我攥紧背包,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可窗外只有无尽的黑。火车不可能停,我也无处可逃。
凌晨三点,老人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见我没睡,就轻声问:“小伙子,你去哪?”
我犹豫了几秒,回答:“去海边。”
老人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好地方。海能洗净心里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你看,列车像不像一条河,把我们都推向下游,谁也逆不过去。”
我怔住,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可越想,越觉得对。
是啊,我们都被这趟车推着走,不论愿不愿意。
我靠在椅背上,再也睡不着。耳边的咳嗽声时远时近,像鬼魅一样萦绕。列车的轰鸣声里,我甚至幻听到有人在低语,重复着同一个词:
“回不去。”
我猛地抬头,四周还是那群缩在角落的人,没人开口。可我的心已经乱了。
天边微微泛白时,我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也许,这车厢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抵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