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纪问:“苏姑娘,此话何意?”
“杨纪,以前也没发现你有耳背的毛病啊,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你的意思是……常夫人母子与你,今后要住在巡按府?”
“这不听的很清楚嘛。”苏璃月解释:“你也知道,常夫人此刻危险环绕,有家不能回,放眼整个陵安城,能做她避风港的,非巡按府莫属。”
原以为,李兄与苏姑娘知晓自己在追查常夫人的下落,才特意将人送来,想着是待自己询问完毕,弄清心中疑惑后,便返回小院。
不料他们竟是入住巡按府的打算。
这就让杨纪疑惑不解,沉吟道:“以你与李兄的身手,他们母子暂居小院,岂不更隐蔽妥当?”
就像之前保护芽芽祖孙一样,这句话他没敢说出来,怕一开口,苏璃月就要跟他算伙食费。
“我与李羡安商量好了,分头行事。”苏璃月道:
“我们最近掌握了娄济仁下落的线索,不能时刻保护常夫人,李羡安要去接着寻找娄济仁,而我,则送常夫人来巡按府,并保她母子二人的安危。”
苏璃月的这番话,半真半假,其实他们已经找到娄济仁的藏身之地,但为了不让李羡安的计划出现变故,此刻还不是告诉杨纪的最佳时机。
作为巡按府的主官,杨纪对他们住下并无异议,偌大的后院只有他与杨福居住,很多房间都空置。
更何况,苏璃月这样的高手在此,巡按府的防卫力量反而更强。
但真正让杨纪激动的是,娄济仁终于有了下落,他身体前倾,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真的吗?你们已经发现那厮的行踪了?”
近来诸事毫无进展,他心中积郁已久,终于听到个好消息,激动得眼中重新燃起了久违的光芒。
若来的是李羡安,而非苏璃月,他恐怕会冲上去给对方一个热烈的熊抱。
苏璃月点了点头,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狡黠闪过。
她巧妙垂下眼帘,一声轻叹仿佛带着无尽的窘迫:
“只是……这线索耗费巨大,几乎掏空了我们所有的银子,如今我与李羡安连日常开销都已捉襟见肘,若再添上两张嘴……”
这话的弦外之音,我们找娄济仁,那可都是为了你,所以,这笔花销,你得承担。
两人也算挚友,知根知底,杨纪岂会听不出来其中深意,心里暗笑: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而且,你这算盘珠子打得震天响,整个陵安城的百姓都听见了。
杨纪刚刚的激动,瞬间荡然无存,忍不住出声:“苏姑娘,我先前还你的五百两,都花光了?”
苏璃月抬眸,一双清凉的眸子蒙上水光,眼神里带着三分凄然,七分恳切,恰到好处地对上杨纪的眼睛。
“是啊,我们既要找到娄济仁的藏身之地,又不能打草惊蛇,让娄家察觉,能办此事的人,自然要价不菲。”
杨纪:“……”
气氛凝固了片刻。
最终,杨纪挤出一丝干笑:“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就好好住下,巡按府的饭菜,管够。”
他嘴上说得豪气,却不准备接苏璃月的言外之意,不久前为了找到那对夫妻救自己,便花费了五百两,这次面对的可是娄家,凶险程度远胜从前,价格只会更高。
此行来到陵安赴任,带的银子本就不多,若不是杨福私下接受了母亲那一千两,他恐怕连日子都过得紧巴巴。
说到底,他现在只是一个七品官,月俸十五两,实在微薄,他与杨福两个人只能勉强糊口。
眼见捞银子无望,苏璃月不愿多费口舌,转身就走。
倒不是她特别想要这些银子,反正孙子真是李羡安的人,一两银子没花,就算没有,她也不会放过娄济仁。
只是想着,捞得到就是赚,捞不到也没亏,有枣没枣,打一杆子试试。
杨纪摸了摸鼻子,苦笑着跟了上去。
巡按府的青石板路上,衙役领着常夫人母子,步履匆匆,身影在长廊下显得有些单薄。
沿途的衙役们投来或惊讶或探寻的目光,低声的议论也随之响起。
“看,那不是常夫人吗?”
“真是她!常大人故去已久,她此时来,所为何事?”
“还能为何,想必是来收拾常大人遗物的吧。”
零碎的闲话,像风一样钻进陈文昊的耳朵,他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去,猛地一滞。
他怀疑是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那熟悉而略显憔悴的轮廓,错不了。
是她!
真的是常大人的遗孀与幼子!
常瑾在世时,这位尊贵的夫人曾来过巡按府,当时,他虽只是远远一瞥,但那容貌便已刻在脑海。
可坊间传闻,常大人死后,他的妻子与儿子便失踪了,凶多吉少。
她……怎么会在此处?
陈文昊不露半分声色,可胸腔深处,却早已翻江倒海,一股巨大的狂喜与酸楚交织着涌上心头。
常大人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他没齿难忘。
如今,得知恩人的血脉尚在人间,那份失而复得的欣慰,几乎要冲破他紧抿的唇角。
同时,他脑海中,想起了常大人临终前的嘱咐。
就在陈文昊心绪翻涌之时,杨纪与苏璃月出现在衙役的视野中。
窃窃私语的衙役们如鸟兽散,各归其位,庭院里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无人说话,几人穿过庭院,最终来到幽静的后院。
杨纪吩咐人去准备两间厢房,苏璃月四处打量一圈,巡按府的后院,四合院布局,两侧是厢房与书房,中间是正厅,用于接人待客。
院中池塘清澈,睡莲漂浮,几条锦鲤在水中悠然游弋。
阿宝的视线,瞬间被池塘中的锦鲤吸引。
苏璃月道:“这巡按府,可比平康县衙气派不少。”
杨纪说淡然一笑:“陵安乃扬州最繁华之地,各级衙门皆设在此,条件自然是更优越些。”
苏璃月点点头:“这么大的院子,就只有你一个人住,显得太空旷了。”
“确实如此,不过你们来了,总算有了几分人气。”杨纪说道。
其实,杨纪倒是没有多少感触,他一天忙得不可开交,回来倒头就睡,哪有心思感叹这些。
池塘边,阿宝仰起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娘,我们今晚住在这里,不回家了吗?”
常夫人面带伤感,曾几何时,他与丈夫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后来怀上阿宝,托牙子在外置办了宅院,这后院成了常瑾小憩之地。
如今重踏故地,触景生情,不免想起了往事。
“是啊。”她轻声应道,心中却是一声叹息,那个家,还回得去吗?
阿宝“哦”了一声,目光又被池中游动的锦鲤吸引:“娘,我可以去看小鱼吗?”
常夫人眉头微蹙,让孩子独自在水边玩耍太过危险,况且这后院如今的主人已非丈夫,而是这位新任巡按大人,其性情如何尚不清楚,还是不要贸然打扰为好。
常夫人刚想说不行,苏璃月已蹲下身,摸了摸阿宝的小脑袋,开口道:“小阿宝,你很喜欢这些小鱼儿吗?”
阿宝用力点点头。
苏璃月道:“没事,我在这里陪着他玩。”
杨纪调查常瑾的死因,必定有许多问题需要询问,其中有些话不宜被年幼的阿宝听见,让他留在外面玩耍,反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安排。
苏璃月从李羡安口中已了解常夫人的情况,本就无意旁听他们的谈话,便主动揽下照看阿宝的差事。
“那就劳烦苏姑娘了。“常夫人微微颔首,眼中带着感激。
杨纪朝正厅方向做了个手势:“常夫人,请。”
进入正厅,落座之后,杨纪让人奉上香茗。
“常夫人,我初到陵安上任时,曾登门拜谒,奈何府上人去楼空,不知那时,夫人身在何方?”
常夫人神色黯然:“不瞒杨大人,民妇夫君新丧,本想带着幼子回娘家寻个依靠,可谁知我们刚出城,便撞上一伙蒙面恶徒,刀光剑影,分明是要取母子性命。”
“若非路遇高人相救,我与阿宝早已命丧黄泉,民妇不敢再回娘家,怕那伙歹人循踪追去,连累了至亲,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带着阿宝四处躲藏,偶然听到了杨大人的清名远播,是位好官,这才敢返回陵安。”
常夫人遭遇杀手,这无疑更加证实了常瑾的死不同寻常。
“竟有这样的事。”杨纪凝眉道:“夫人可知,下此毒手的是什么人?”
常夫人凄然摇头:“那些人面覆黑巾,我如何得知他们的来历。”
杨纪道:“常大人尸骨未寒,便有恶徒对夫人母子赶尽杀绝,此事绝非寻常,想来,是有人惧怕常大人留下了什么足以致命的把柄,而他们误以为这把柄,在夫人手中。”
常夫人苦笑,笑容中满是苦涩:
“杨大人想多了,我一个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从不过问外事,而且,我与亡夫近来争吵不断,形同陌路,他心中无我,又怎会留下什么要紧之物,他去世后,留给我的,只有这孤儿寡母,和一身的麻烦罢了。”
常夫人这番迟来的剖白,揭开她长久消失背后的隐情。
她言语间虽未直言,但那份夫妻失和、丈夫薄情的怨怼,却清晰可辨,这倒和杨纪从常家邻居大婶口中听到的市井流言,不谋而合。
杨纪指尖在温热的茶杯上轻轻摩挲,他去过永宁镇,常夫人的娘家,在那里,他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在常夫人的母亲与兄长口中,常瑾是个体贴入微的好丈夫,深情重义的好妹夫。
而且,在常瑾预感自己大祸临头之际,曾去过永宁镇,充满了诀别的意味。
薄情负心汉,深情好男人,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究竟哪一张,才是常瑾真正的面孔?
除此之外,杨纪也接触过另一位关键人物,常瑾养的外室何裳,从她那里,了解到的说法又有所不同。
常瑾并没有像坊间传闻的那样,他虽时常探访,但两人没有逾矩,只是听听去,喝喝茶,按按摩。
可何裳那女人不简单,她的话是真是假,杨纪无法断言。
假若何裳所言非虚,一个猜测在杨纪心中成形:何裳,恐怕是常瑾精心利用的一枚棋子。
常瑾频繁探访外室何裳,并与夫人争吵不休,夫妻关系降至冰点,这一切,或许都是演给外人看的戏码,其目的,是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沉迷美色,昏聩不堪的形象,从而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何裳身上,好让他的妻儿从危险的漩涡中脱身。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
常瑾不惜搭上的名誉,甚至生命,让那些人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手中掌握的把柄,会交给最受宠的外室何裳。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些人为了找到他掌握的把柄,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妻子与儿子。
现在,谜团的核心不是纠结常瑾是个怎样的人,而是那个他不惜用生命和名誉去保护的东西,究竟在哪里?
这些猜测杨纪没有说给常夫人听,转移话题:“当时寻不到夫人踪影,我四处打听后,便赶往永宁镇,有幸见到了令堂与令兄。”
常夫人眼中闪过光亮:“他们…他们如今可好?”
“常夫人不必忧心,他们生活安稳,常大人曾资助令兄一笔银两,在镇上经营小本生意,如今衣食无忧,老夫人身体硬朗,只是常常念叨着您。”
常夫人眼眶微红,声音哽咽:“他们能平安无事,我已心满意足,只是…杨大人说常瑾曾帮我哥哥置办生意,这事不可能。”
当时夫妻关系紧张,常瑾又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她是不信的。
“此事是令堂与令兄亲口所言,我想他们没有理由欺骗我。”
常夫人问:“什么时候的事?”
杨纪答道:“约莫在常大人离世前一个月。”
常夫人陷入沉默,那时,他们夫妻形同陌路,连交谈都成了奢侈,她自然无从得知。
片刻后,她嘴角勉强勾起一抹苦笑:“或许是他觉得心中有愧,想以此做些补偿吧。”
这场谈话,杨纪始终凝视着常夫人的眼眸,看不出半分虚假。
若真如自己所料,常大人做的一切,是帮妻儿撇清关系,但这番作为,同样伤妻子至深。
这终究只是揣测,无凭无据,即便告诉常夫人,她也难以全信。
真相究竟如何,还需进一步查探。
杨纪道:“常大人爱民如子,仁德之名远播,谁料天妒英才,竟突发疾病,撒手人寰,我晋国痛失这样一位好官,令人扼腕叹息。”
常夫人抬眼直视杨纪,反问:“杨大人也信我丈夫死于疾病这套说辞?”
“难道另有隐情?”
“具体的死因我不知道,但我与丈夫生活这些年,他身体一直很好,根本就没有什么隐疾。”
常瑾身体康健这点,和何裳说的没有出入。
这时,苏璃月牵着阿宝的小手走了进来。
小家伙揉着惺忪的睡眼,哈欠连天,他年纪尚小,又经舟车劳顿,如今锦鲤的新鲜劲儿一过,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小脑袋一点一点。
常夫人也是面带倦容,只与杨纪、苏璃月略作寒暄,便牵着儿子走出正厅。
两间相邻的厢房早已备好,一间供常夫人母子安顿,另一间,则留给苏璃月。
苏璃月正欲转身,跟着去看看自己即将下榻的厢房,但被杨纪留下了:“苏姑娘,且慢。”
她随意在最近的椅子上坐下:“什么事?”
杨纪将心中的猜测和盘托出,继续道:“除了这些,我们这段时间还查到,常瑾在陵安有多处宅院,在钱庄更存着一笔惊人的巨款,不过这些,常夫人似乎不知情。”
“当巡按月俸很多吗?”
杨纪如实回答:“一月十五两。”
“照这么说,常瑾应该是个贪官。但这又说不通,他名下有这么多财富,必然是贪腐受贿所得,肯定与其他官员同流合污,可既然如此,又怎么会遭人杀害?难道是他幡然醒悟,迷途知返?”
“此事疑点重重,只有找到他留下那些的证据,真相才会大白。”
“你就那么确定,他手中就一定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苏璃月之所以这么问,原因是李羡安也曾这样推测过,只是他救走常夫人之后,派孙子真暗中查了许久,一无所获。
杨纪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递给苏璃月:“苏姑娘,这封信,是你们的手笔吗?”
苏璃月接过信纸,垂眸看了一眼,抬起头迎上杨纪的目光,摇了摇头:“不是。”
这个回答,既在杨纪道的预料之内,又让他心头一沉。
他原以为,这封信是可能李兄模仿他人笔迹所写,意在暗中提点。
如今苏璃月否定,他的猜测推翻了,这让本就迷雾重重的事态,罩上更深的疑云。
苏璃月放下信纸,分析道:“写信之人能摸清你调查之事,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这匿名信,更像是一根裹着蜜糖的钓竿,杨纪,你得当心。”
杨纪点了点头,陷入了沉思。
见他沉思模样,苏璃月问道:“在陵安城中,除了我和李羡安,还有其他人帮助你吗?”
“没有。”
话音刚落,杨纪脑中突然闪过一张面孔,府衙的同知张景和。
在王虎一案时,张景和曾送来过契书,却又对其中缘由闭嘴不谈。
他在陵安浸淫多年,根基深厚,杨纪一直吃不透他的立场,故而始终保持着距离,直到后来城中失窃案频发,杨纪依李羡安之计数次示好,想要插手案件,但都遭到对方婉拒。
若这封信出自张景和的手笔,一个目的不明的人,突然抛来这样一封匿名信,意欲何为?
是真心相助,还是引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