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陈家府邸深处,夜色如墨,唯有陈墨独居的院落里,妖气与灵力交织碰撞,发出沉闷的嗡鸣,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喉间低吼。
陈墨僵立在庭院中央,双眼紧闭,额角青筋暴起。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着陈亦徳的身影 —— 那是小时候总把他扛在肩上的父亲,是会在他被族中子弟欺负时,用宽厚的手掌揉乱他头发的父亲,是无数个深夜里,坐在烛火旁教他辨认草药、讲解心法的引路人。那些温暖的画面刚在眼前铺展开,仿佛就发生在昨日般。
“晚了……” 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掠过一丝不属于他的猩红,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切都晚了。裂隙已经打开,他要来了。”
“谁?你说谁要来了?” 陈紫瞳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她攥着腰间的玉佩,指腹几乎要嵌进玉石温润的肌理里。方才庭院中爆发的灵力冲击,让她此刻还觉得五脏六腑都在错位。
陈墨的脸突然扭曲了一下,像是在与什么东西抗争,痛苦从他紧抿的唇线里渗出来:“我不知道…… 我只是按老师教的法子练功…… 有时,他会在我脑子里说话。”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他说,他叫罗睺。”
“罗睺?!” 一声惊喝划破夜空,陈玄罡捂着胸口踉跄后退,嘴角溢出的鲜血在月下泛着诡异的暗红。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陈墨,声音因震惊而劈裂,“难道是传说中劈开混沌、吞噬星辰的魔族始祖,罗睺?!”
这话一出,庭院里瞬间死寂。连风都像是被冻住了,唯有陈墨周身缭绕的黑气还在不安地扭动,发出细碎的嘶嘶声。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整个陈家。长廊尽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提着灯笼的家丁簇拥着一位老者匆匆赶来,正是陈家现任家主陈家骐。老爷子身披墨色锦袍,手里的龙头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的心尖上。他本以为是夜游的魑魅闯府,待见了陈墨眼中翻涌的黑气,以及那黑气中隐约可见的魔纹,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燃起怒火。
“玄罡!” 陈家骐的声音苍老却带着千钧之力,拐杖重重顿在地上,“当年曾祖父留下的镇魔阵还能用吗?必须立刻压住这魔性,否则整个陈家都要被拖进万劫不复之地!”
陈玄罡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间不断有血珠渗出:“家主,镇魔阵需要血亲灵力催动,还要有至纯至净之物作为阵眼。”
他看向陈墨的眼神复杂无比,“可墨儿体内的《血煞魔功》已与魔族气息相连,寻常法器根本镇不住 ——” 话锋陡然一转,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角落里那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身上,声音低沉得像淬了冰,“现今唯一能马上找到的只有九窍玲珑心,此物污秽不侵,可作阵眼引导魔气…… 但这法子,怕是九死一生。”
所有目光 “唰” 地一下聚焦在沥清瑶身上。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心,在胸腔里疯狂下坠 —— 陈玄漓已经死了,她这一脉只剩下在族中备受冷落的老父亲陈亦诚,还有那个才十三岁的女儿雪薇。等老父亲也不在了,她们母女俩在陈家,怕是要在大房的鼻息下过活。先前为了护着雪薇,她对陈天宇没少摆冷脸,到时候谁还会替她们出头?
“若我此刻牺牲……” 一个念头猛地窜出来,像黑暗里的火星,“我便是陈家的恩人。雪薇有了这份恩情在身,族中长辈总会多看顾几分。反正玄漓已经走了,我这世上,除了雪薇,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抬起头时,脸上已不见半分犹豫。“家主,”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为了陈家,我愿意。请立刻准备法阵,此事拖不得。”
陈家骐愣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这位丹鼎门嫁过来的媳妇向来现实,平日里为了雪薇的月例、为了父亲的汤药费,没少来他跟前据理力争。此刻见她如此决绝,老爷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了然 —— 这是一位母亲在用自己的命,给女儿铺往后的路啊。他上前一步,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沥清瑶的手背,那掌心的温度带着长辈的宽厚:“清瑶啊,你放心,从今往后,陈家上下,没人敢对雪薇不敬。”
沥清瑶看着老爷子眼中那份惋惜与清明,就知道他什么都懂了。这位年过八旬的老人,平日里总为了家族平衡而表现得不近人情,可谁又知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把每个人的难处都看在眼里。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她哽咽着屈膝:“多谢家主成全。”
半个时辰后,陈墨的独院已被改造成临时的法场。青石板被撬开,露出底下刻着的古老符文,十几个家丁捧着朱砂和法器忙碌穿梭,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镇魔阵需六人分守六合方位,此刻陈家骐站在乾位,陈玄罡守坎位,陈若雪立在艮位,陈亦明占着震位 —— 本该由陈玄漓和陈亦徳镇守的巽位与离位,如今只能换上两个修为尚浅的族中子弟,他们握着法剑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嗡 ——” 陈墨周身的黑气突然暴涨,像煮沸的墨汁般翻滚,其中隐约浮现出无数张扭曲的鬼脸,发出刺耳的尖啸。
“清瑶,快!” 陈玄罡的声音陡然拔高,灵力在他掌心凝聚成淡金色的光球,“准备好了就入阵眼,我等要发功了!”
沥清瑶最后看了一眼东边那间亮着灯的厢房 —— 雪薇此刻怕是还在案前等着她回去检查课业吧?那孩子总爱跟她拌嘴,嫌她管得严,可每晚都会偷偷在她枕头上放一颗自己做的糖。这一次,娘要食言了啊…… 她闭了闭眼,正要抬步,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从人群后冲出来,狠狠撞在她身上!
“娘!”
沥清瑶被推得踉跄后退,等站稳时,只见陈雪薇已经站在了阵眼中央。少女穿着一身粉色襦裙,裙摆上还沾着方才跑来时蹭的草屑,脸上满是倔强。
“雪薇?!” 沥清瑶惊得魂飞魄散,“你胡闹什么!快出来!”
“我没胡闹!” 陈雪薇仰着头,脖颈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声音因急促的喘息而发颤,却异常坚定,“我也有九窍玲珑心!让我来!”
陈玄罡猛地瞪大眼睛,手里的内力险些失控:“胡闹!你可知阵眼要承受何等痛苦?魔气会顺着血脉倒灌,稍有不慎便会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总好过让娘去死。” 陈雪薇的目光掠过母亲惨白的脸,落在陈墨身上,“我年轻,身体也比娘好,也许我还有一线生机呢?爹爹不在了,我不能再失去娘。” 她转身对着陈家骐屈膝跪下,裙摆扫过地面的落叶,露出脚踝上那串母亲给她求的平安绳,“太爷爷,求您让我试试。”
“不要!雪薇!” 沥清瑶疯了似的冲上前,想把女儿拉出来,可她一介凡人,哪里敌得过自幼跟着陈玄罡学过几招的陈雪薇?少女死死扎根在阵眼,任凭母亲怎么拉扯都纹丝不动。
“真是胡闹!” 陈玄罡气得吹胡子瞪眼,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此事迫在眉睫,岂容耽搁?来人!把她们母女随便拉一个出来!”
“谁都别碰我娘!” 陈雪薇突然抬脚,用尽全力踢在沥清瑶的小腹上。她的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毫无防备的母亲踉跄后退,撞在廊下的柱子上。“家主,你们快动手吧!” 少女背对着母亲,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咬着牙不肯回头,“娘,对不起…… 请原谅雪薇再任性一次。”
“家主!不能再等了!” 陈玄罡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陈墨周身的黑气已经开始腐蚀地面的青石,发出滋滋的声响。
陈家骐看着阵中那个挺直脊梁的少女,又看看捂着肚子、满脸泪痕的沥清瑶,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挣扎。最终,他将龙头拐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火星四溅:“发功!”
“轰 ——”
镇魔阵的符文骤然亮起,那不是寻常的红光,而是像用无数鲜血浇筑而成的锁链,从地面猛地窜起,瞬间在庭院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符文暴涨三尺,将陈雪薇与陈墨同时笼罩其中,空气里顿时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阵外,无数模糊的魔影在黑暗中冷笑,它们伸出利爪想要冲破阵法,却被陈玄罡一记蕴含着毕生修为的掌风扫过,发出凄厉的惨叫,化为黑烟消散。
“结印!” 陈家骐率先抬手,掌心泛起如同朝阳般的金黄灵力,顺着符文注入阵眼。陈玄罡、陈若雪、陈亦明…… 所有陈家有修为的长辈都将手按在阵法边缘,连几个平日里只会花天酒地的旁系子弟,此刻也咬着牙催动起体内微薄的内力。
灵力如潮水般涌入阵眼,陈雪薇的身体猛地一颤。众人眼睁睁看着她乌黑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像是被岁月瞬间抽走了所有生机。鲜血从她嘴角溢出,在粉色的襦裙上晕开一朵妖冶的花,可她仍咬着牙,看向被黑气包裹的陈墨:“堂弟…… 撑住……”
陈墨体内的黑气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让陈雪薇的身体剧烈颤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敲打。她的骨头发出咯吱的声响,额头上布满冷汗,却死死盯着陈墨眼中的黑气,仿佛要用自己的意志将那魔性逼退。
当最后一缕魔气被阵法剥离时,陈雪薇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的半边身子竟浮现出透明的灵体纹路,像是有无数星辰在皮肤下游走,指甲变得尖锐如刃,泛着淡淡的青光。
“雪薇!” 沥清瑶冲破两个家丁的阻拦,疯了似的扑到阵前,却被阵法残留的灵力狠狠弹开,摔在地上,手肘被碎石划出深深的伤口。
陈墨眼中的黑气彻底消散,他茫然地看着阵中半人半灵的堂妹,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胸前的血迹,还有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突然抱着头恸哭起来:“雪…… 雪薇,我对不起你……”
陈雪薇晃了晃,像是风中残烛。当阵法的光芒褪去时,她软软地倒在扑过来的沥清瑶怀里,透明的手轻轻抚过母亲的脸颊,指尖冰凉。“娘,”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以后…… 你不会再受我的气了。”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从庭院深处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陈雪薇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那些灵体纹路在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沥清瑶死死抱着她,却感觉怀里的人正在一点点消失,像是握着一捧即将融化的雪。
“不要…… 雪薇…… 不要走……” 沥清瑶的哭声撕心裂肺,却留不住那渐渐化为点点星光的身影。
最终,在满院的寂静与呜咽中,陈雪薇的身影彻底消散在沥清瑶的怀里,只余下几片被风吹起的粉色裙角碎片,在空中打了个旋,缓缓落下。
夜露渐重,打湿了庭院里的青砖,也沾湿了沥清瑶鬓边的发丝。她抱着空荡荡的怀抱,哭声早已嘶哑,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陈家骐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苍老的眼中满是不忍。他缓缓蹲下身,枯瘦却有力的手掌轻轻落在沥清瑶颤抖的肩膀上,一下下拍着,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幼兽。“清瑶,” 他的声音放得极缓,带着一种穿透悲伤的沉稳,“雪薇她…… 并没有真的魂飞魄散。或许,她还有救。”
“有救?” 沥清瑶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死死攥住陈家骐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锦缎捏碎。“家主!您说的是真的吗?雪薇她真的还有救?可是…… 可是刚刚我明明看着她化作星光了啊,那不是魂飞魄散是什么?” 她的声音又急又抖,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乞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陈家骐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却没有丝毫不悦。他沉默片刻,眉头微蹙,似在斟酌措辞:“这…… 我不愿欺瞒你。” 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方才陈雪薇消散的地方,那里只余下几片被风吹起的粉色裙角,“我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你方才也看见了,雪薇最后分明是半人半灵之态 —— 灵体未散,便有一线生机。只是这救她的法子,怕是千难万难。”
“有法子就好!再难我也愿意试!” 沥清瑶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一丝血色,“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要把雪薇救回来!”
“家主说的没错。” 一个疲惫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陈玄罡在陈紫瞳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他方才为了催动镇魔阵,又强撑着驱散魔影,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原本挺拔的身子佝偻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凭空老了十岁。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地补充道:“传说上古流传下来的某些神器,确有修复灵体、再造肉身的奇效。只是这些神器早已湮没在岁月里,踪迹难寻啊。”
陈家骐看着弟弟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摆了摆手:“玄罡,你先别想这些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兄长的关切,“今日你损耗太大,赶紧回去让丹师看看,好生修养。救雪薇的事,不是一日之功,得从长计议。最终能不能成,还要看天意。”
陈玄罡点了点头,被陈紫瞳扶着,脚步虚浮地往外走。经过沥清瑶身边时,他顿了顿,留下一句:“清瑶,保重身子,雪薇若知你如此,也会不安的。”
沥清瑶麻木地点头,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找神器,救雪薇。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里短暂的沉寂。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衣衫不整,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惊恐,连跪带爬地扑到陈家骐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家、家主!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陈家骐眉头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慌什么?慢慢说!”
“是、是魔族!” 家丁咽了口唾沫,几乎要哭出来,“魔族的魑魅大军…… 已经攻破城门了!现在、现在正齐聚在皇城外,连大帝都亲自披甲出战了!还有…… 还有消息传来,三...三...三爷他……”
“亦徳怎么了?” 陈家骐的心猛地一沉,追问。
家丁咬着牙,艰难地吐出那句话:“三爷…… 已经战死沙场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庭院里炸开。
白婉霜本来正扶着刚刚恢复神智的陈墨,听到 “三爷战死” 几个字,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手一松,和陈墨一起瘫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陈墨怔怔地看着地面,脑子里一片空白。父亲……就这么没了?他想起方才心中那阵撕心裂肺的悸动,原来那不是错觉,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在生命最后一刻传来的悲鸣。此刻的他无比后悔,恨不得刚刚死的人是自己。
“不…… 不可能……” 陈墨喃喃自语,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白婉霜更是面无人色,她出身江湖,自幼父母早亡,是陈亦徳一直照拂她,宠她爱她。如今这位最亲近的亲人也离她而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陈家骐手中的龙头拐杖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扶住廊柱才勉强站稳。陈亦徳…… 那个最稳重可靠的儿子,那个前些天还在议事厅里为家族安危据理力争的孩子…… 就这么没了?
庭院里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的悲伤更添了一层绝望。魔族破城,至亲战死,雪薇消散…… 一夜之间,陈家仿佛被抽去了半条脊梁,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巨石,透不过气来。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厮杀声,呜咽着,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浩劫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