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骚乱并没有持续太久，居民们展现出了极强的适应性。
这里是狮城，帮派林立，鱼龙混杂，街上发生枪战是常事。
住在狮城的人，要么有真本事，要么很聪明，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听到枪声赶紧走，小巷子别往里钻，遇到骚乱抱头蹲好。
曼提柯尔是狮城的名人，她甚至懒得弄块布遮一下脸，就这么明着下手。
足以证明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
狮王说蕾莎要死，曼提柯尔不同意，那这个人就死不了。
这座城市的潜在规则就是这样。
其实原本应该还有圣乔治的事，可惜老人家急火攻心，正在住院。
曼提柯尔这样做不是没有代价，狮王不可能拿自己的面子给人当鞋垫。
当天稍晚的时候，李昂亲眼看到白狮赌场挂上了停业整顿的牌子。
红领带们挽起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和昂贵的金表，举着厚厚一叠文书冲了进去。
消防审查，违禁品搜查，逃犯追捕，例行巡查。
每天三次，每次八小时。
与其继续开着赌场给红领带们当办公室，不如暂时关停，等待风头过去。
白狮赌场，这只整个洛城最大的吞金兽就这么陷入了沉眠。
狮王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硬，这让李昂对食指口中的传闻多了几分兴趣。
狮王要死了，他不介意强势点，让飞天狮安分一段时间。
这些政治上的弯弯绕，虽然蛮有意思，可李昂记得自己找银色子弹是要做什么的。
“刺青，银弹，你之前说到刺青。”李昂和银色子弹勾肩搭背，摇摇晃晃，
他们面前摆着成片的空酒瓶。
“噢…差点忘了。”银色子弹的舌头有点捋不直了，
“虽然没直接给圣乔治效命，可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
“也可以说我比较‘好用’，”银色子弹比了个双引号，“因为我只抓活的。如果想带回什么人，交给我就可以。”
“我对此没什么意见，只要那个人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其余都无所谓。”
“几年前，我接受了圣乔治的任务，从镁厅逮捕一位罪人归案。”
“其实算是押送，因为那家伙当时已经被扣住了。”
“认识圣乔治这么多年，只有这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因为我并没有确认那名罪人的下落。”
“那家伙从镁厅来到洛城，之后突然就消失了。”
“我问过几次，圣乔治都避而不答。”
“那之后不久，刺青就成了圣乔治的徽记。”
“我大概能猜到，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那名罪人。圣乔治是神父，也是帮派首领，更是狮王的心腹…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我不喜欢。”
“…喂，银弹。”李昂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顿了顿，“还记得那家伙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吗？”
“记不清了，时间过得太久。”
“我猜一下。”李昂眯起眼睛，“深岩序列，身材高大，像个小混混，名字叫…雅恩。对吗？”
“噢…对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就叫雅恩。”银色子弹拍了拍脑门，“我路上听到了不少他的事迹。”
“那家伙居然和伙同另一群人挖了个隧道，打进了刘氏财团的金库。”
“嗝…我喝不动了。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在耍酒疯，李昂。你最好烂在肚子里，谁都别说。”
“放心，我这人一喝多就断片，明天早上起来什么都不记得。”李昂拍了拍脑袋，无奈地微笑，他的舌头也有些打结了。
门口探出个小小的脑袋，四处巡视，发现李昂后大步过来，站在他面前生闷气。
“管家婆来了，我先回去。账结过了，你在这趴着歇会”李昂挥挥手，被诺亚搀扶着走出门。
离开酒馆几米后，他晃了晃脑袋，眼神一片清明，醉醺醺的样子消失无踪。
“问出来了吗？”诺亚拍打着李昂的后背。
“差不太多，得到了…很有趣的情报。”李昂笑了笑。
“你不信任银色子弹吗？”诺亚问。
“对他大概有…三分的信任。”李昂比划了一下，“剩下九十七分都是警惕。”
“怎么是百分制的…”诺亚眨眨眼。
“一面之词而已。他只能给我提供个调查方向。真说什么信什么，就要被人当枪使了。”李昂蹭了蹭她的鼻尖，“这世界上我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只有你，诺亚。”
“突然说什么呢…”诺亚红着脸别过头去，“你喝醉了。”
“是吗，”李昂笑了笑，凑近她的脸，“不喜欢酒的味道？”
“…等下，太近啦！你不会是那种喝醉后变身接吻狂魔的类型吧李昂？”诺亚的脸越来越红，
“…说点什么啊！别笑眯眯地看着我，很可怕诶！”
——
李昂离开后不久。
酒馆里，趴在吧台上的银色子弹缓缓坐直身体，脸上的醉意消失无踪。
他低下头，朝自己手背上的刺青看了几秒，起身走出酒馆。
——
城堡，紫色天鹅绒的大床上。
浑身严重烧伤的蕾莎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她伤得太重，任谁来都无力回天。
不过曼提柯尔也没想过一定要她活下来，只是现在不能死。
等她醒过来，确认小雅就是圣乔治的孙女之后，怎样都无所谓。
“希望你带来的情报能弥补我的损失。”曼提柯尔抽着烟斗，火光不断明灭，照亮她美艳的脸，“至于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这你不用担心，”弥安望着站在一旁的女孩，“我有把握。”
女孩并不怕生，也没被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吓退，她站在二等兵身旁，抓着他的衣角。
弥安笑了笑。
缘分这种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在她刺杀奥古二世，整个镁厅乱糟糟的时候，
狮王的孙子，居然跟圣乔治的孙女碰到了一起。
说来有趣，李昂不光杀了狮王的准女婿，还杀了狮王的另一名孙子。
不知道这件事公之于众时，李昂那五千万的悬赏金能涨到多少。
“咳…”呛咳，随后是沉重的喘息声。
蕾莎的整个肺都已经半熟了，她呼吸得异常艰难。
睁开眼睛的瞬间，她突然像是回光返照那样，死死盯着女孩。
“就是…她，徐念雅…跟我的孩子长得…那么像，那么…像…”
蕾莎捂住被烧焦的脸，垂下头，低声呜咽起来。
曼提柯尔和弥安对视一眼，随即伸出手，扭断了蕾莎的脖子。
——
城堡门前。
“这下相信我了？”弥安笑了笑，“难道说，你真觉得我会随便找个小孩子，声称她是大人物的后代，然后诈骗遗产？”
“那可不好说，弥安。你是个巧舌如簧的骗子。”曼提柯尔依靠着门框，“我不会让你再骗我第二次了。”
“…还在生我的气？”弥安转过头。
“没有。”曼提柯尔的左眼眨了眨，“过去很久了，我也上了年纪。”
“当年的事各有难处，我早就不怪你了。”
“只是你…至少给我写封信吧，”曼提柯尔眨了眨右眼，“连这种事都舍不得做吗？”
“那时候我身边的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我处理不好。”弥安叹了口气，“给你写信，你也会马上跳下列车过来找我的，那反而是害了你。”
“那后来呢？我以为你死了，这么多年，弥安。这么多年…”曼提柯尔低下头，
“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好吗？我自责了那么久，没能完成服役年限。最开始在狮城摸爬滚打的时候，只有那两个傻小子跟在我身边。我致幻剂上瘾过，又戒掉了，日子最近才好起来。”
“好吧，我说谎了。我还是怪你，我当然怪你。”
“如果你当时愿意联系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哪怕我当了逃兵下车去找你，遭受的苦难也都是有意义的。”
曼提柯尔有些激动。
沉默许久，平复过心情后，她再次开口。
“那现在呢，你怎么又来找我？这时候不担心害我了？”
“你总是这样，弥安。你从来没真心对待过什么人，哪怕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我很珍视那段友谊，和你的友谊，曼提柯尔。”弥安抬起头，“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
“我作为后勤兵混上烽火号搭车，之后遭遇【怒龙】，列车直接被掀翻，几乎所有人都死了，列车长跑到就近的避难所寻找增援。”
“弹片伤到了你的眼睛，我则被炸断了腿，整个车厢里就剩我们两个。”
“我们互相喊着名字，不让对方失去意识。”
“那时的月亮和今天一样，也是满月。”
“从那之后你的眼睛就出了问题，没法同时眨眼，我还总因为这个调侃你。”
“过去那么多年，或许很多东西都不同了，至少月亮还一样，不是吗？”
“…”曼提柯尔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清冷的月光洒下来，照在身后的废墟上。
——
李昂拿起笔，在本子上勾画起来。
情报稍微有点零碎，他喜欢用这种方法整理思绪。
【狮王将死】
这是第一条。
消息来源是【食指】，飞天狮的干部之一。
李昂又在后面画了个小丑的标记，代表对方是从【弄臣】身上推断出的。
“后继无人吗…”李昂继续勾画。
狮王的女儿，是老来得子，如今正处妙龄，或许难以服众。
狮王的儿子罗素已经过世，不过既然狮王姓罗，那么按照自己知道的情报…
二等兵应该就是狮王的孙子，他也是继承人。
不过是被唾弃的私生子，各个方面来说都不太合适，而且…
二等兵知道他是狮王的孙子吗？
难说。
这场变故继续发展下去，会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而且这个【弄臣】到底是谁，为什么狮王想让他代替自己执政，背后似乎也有不少算盘。
【圣乔治窝藏雅恩】
这是第二条，消息来源是【银色子弹】，一位【赏金猎人】。
说实话，这背后有不少疑点。
刺青囚犯是围剿黄铜圣辇之后论功行赏，拿到武装配件，宣誓对索蒂斯家族效忠的人。
从时间来看，雅恩那时候应该在追杀张三的过程中登上了深岩号，开始远征。
对不太上。
当然，硬要说他中途跳下深岩号，抢了辆私人列车，并在围剿中立下功劳，也是可以的。
毕竟过去的事没人清楚。
这太过巧合，显然并非真相，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银色子弹说得不对。
据菲尔德李所言，雅恩只是主动揽下罪名，并非主谋。
也就是说，刺青囚犯们在登上【忏悔号】之前，达成过某种短暂共识。
他们把黄铜熔炉和其他部件藏了起来，保守秘密，并且让雅恩顶下大部分罪名。
其他人则各自熬到刑期到头，或者想办法越狱。
这也只是猜想。
李昂挪动笔尖，在【银色子弹】的名字上画了个问号。
【银色子弹】是罪人，是忏悔号上下来的。
他不清楚自己从菲尔德那里弄到了这么多情报，所以扯谎骗人。
这家伙打算做什么？
李昂展开地图，看向北部荒漠边缘那座监狱。
一个月后，忏悔号会来到这里接收囚犯。
结合【狮王将死】来看，能发现不少问题。
比如雅恩这么多年一直被关在狮城监狱，而现在狮王将死，担心雅恩的存在引来麻烦，才想让忏悔号把人带走。
雅恩就在狮城监狱。
“嘶…”李昂挠了挠头发，他掏出菲尔德李给自己的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就在狮城。
那个人叫【啄木鸟】，不太像人名，可确实很有特点。
这样一来…自己能在狮城找到至少两个武装部件了。当然，那是最乐观的情况。
李昂还没蠢到四处找人问“你认不认识啄木鸟”，那相当于自投罗网。
有些时候，事情会自己形成漩涡，把相关人员全都搅在一起。
早晚能碰到的。
再然后是…
【飞天狮和弥安】
看来曼提柯尔跟弥安是老相识。
她们手里同时有二等兵和徐念雅，如果拿出来作为人质，说不定能控制住狮王和圣乔治，直接占领这座避难所。
虽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能坐上龙头交椅的老家伙们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要挟，
可运气还真不错啊…女爵小姐。
李昂眯起眼睛。
早知道弥安会出来帮曼提柯尔挡枪，他就应该直接放约柜的。
“麻烦的人跟麻烦的人凑到了一起…不知道她们打算做什么。”
李昂用笔尖点着纸面。
——
“今天在广场上那家伙…”曼提柯尔丢掉空了的复苏之血，“你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认识吗？”
“我的未婚夫。”弥安笑了笑。
“你订婚了！？”曼提柯尔瞪大眼睛，“完全没通知我？”
“好啦，开玩笑的。”弥安收敛笑容，“他叫李昂，是个可怕的对手，也是黄铜圣辇的现任列车长。”
“我们第一次交手，他是序列九，成功从我的埋伏中逃掉了。”
“第二次他是序列八，我追着他杀了十几条街，最后两败俱伤。”
“第三次他还是序列八，他就那么挫败了我的计划，扶持奥古二世当了负责人。”
“你或许觉得他那么强大都是黄铜圣辇的功劳，可那东西原本已经是块废铁了。”
“再然后就是今天，他一箭能伤到身为序列五的你。”
“那把弩是他亲手做的，他有双灵巧的手，就像你那张‘重金求子’告示写的那样。”
“黄铜圣辇也是，在他手中飞快复苏着，恢复往日荣光。”
“哪怕在自己父亲身上，我也没见过这样精湛的技艺。”
“李昂目前应该是…序列七。”
“我可以肯定，每次面对他自己都出了全力，可他就是能不停周旋，滑不留手，像条泥鳅。”
曼提柯尔越听越心惊，可她清楚，弥安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开玩笑。
“等下，该不会我昨天…”她问。
“是的，你昨天踏进的就是李昂的院子，这家伙有两名半神作为靠山。”弥安叹了口气，
“虽然很蹊跷，可没人敢用性命去试探虚实，就连你这头蝎尾狮都不敢。”
“你拿我当枪使。”曼提柯尔敲了敲烟袋锅。
“我也没想到你鼻子那么灵，一下就抽中了。”弥安笑着道歉，“好啦，别苦着个脸。我当时就在钟楼那里，你遇到危险我会下去帮忙的。”
“你没想过继续晋升吗？”曼提柯尔问。
“当然想过。”弥安无奈地笑笑，“铁王座序列不再轻易接纳我，我想要晋升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寻找黄铜圣辇的五号车厢，要么…”
“二次越权？”曼提柯尔的音量提高了不少。
“对，”弥安做了个深呼吸，“我一直在为此做准备。”
“我理解你想自杀的想法，弥安。可你也没必要死得那么滑稽。”曼提柯尔的表情相当难看，“别这样做。”
越权，意味着抛弃原本序列，强行在其他列车上服下对应魔药。
没人会这么做的，这会给身体带来恐怖的副作用。
魔药的基本原理是损害身体，再在序列的庇护下重塑器官。
越权者得不到完整庇护，损伤会永远留在身体中。
无法使用复苏之血，无法自如使用能力，少数人就连头脑都会变得混乱。
二次越权？
那会完全失去庇护，相当于直接在野外饮用魔药，跟服毒自尽的唯一区别就是这样更蠢。
“还有个办法，”弥安想了想，“登上忏悔号，从序列九重新开始。不过这样就要在上面待好长一段时间了。”
“铁王座号正在外面徘徊，过几天，我想办法把它放进来，然后带你上去。”曼提柯尔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样也相当于越权，不过是一次越权，比你其他愚蠢的方案好得多。”
“就不能帮我找找五号车厢吗？”弥安问。
奇迹列车在搭载其他车厢后，会在当前序列之下形成一条融合后的全新途径。
比如铁王座号，在上面服用魔药，可以成为铁匠，也可以成为“见习骑士”。
在晋升过程中，铁匠可以晋升为序列八的银骑士，见习骑士也可以晋升为序列八的“锻造工”。
可到了序列七，就没办法往上走了。
不管是【权之手】还是【百宝匠人】，都必须成为【御座】，然后一步步回归铁匠序列。
成为【重铸者】就是在越权，因为它终究属于其他途径。
换句话说，正是这种“不融合”的特性，让机械师们哪怕登上其他奇迹列车拉着的黄铜圣辇车厢，
也能完成晋升。
至于有没有人真的这么做…谁知道呢。
“你想在五号车厢完成机械师序列的晋升？”曼提柯尔牵起弥安的手，在面前打量几次，
“我觉得不行。”
“从茧子就能看出，你更常握剑和枪，而不是那些复杂的工具。”
“你没法完成机械师序列的晋升条件，弥安，你不适合，也不擅长这个。”
“说到这里…那个叫李昂的家伙真的很厉害啊，他那么快就完成了所有晋升条件，真是天生的机械师。”
“我…”弥安刚想再次开口，被曼提柯尔弹了弹额头。
“抗议驳回，就这么定了。铁王座序列，一次越权。”曼提柯尔说，“我会给你安排好的。”
——
存续院。
这座白袍序列的圣地，同时也是整个狮城最大，设备最齐全的医院。
天色渐晚，存续院内部仍旧灯火通明。
维多利亚风格的院墙一尘不染，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来去匆匆，时不时有马车冲进大门。
李昂和佩洛一起蹲在外面，朝里看去。
“谢谢你，李昂先生。”佩洛看起来很是感动，“愿意大半夜陪我来参观医院。”
她白天晋升时太过着急，没来得及仔细看里面是什么情况。
结果晚上越想越气，实在睡不着，就跟李昂申请再去一次。
没想到李昂答应了，还愿意跟她一起来。
李昂先生最好了。佩洛在心里想着。
“应该的，刚好我也有事要确认。”李昂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身穿重型板甲的教会骑士在门口把守。
圣乔治正在里面接受治疗，他准备近期跟对方接触一下，看这老主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