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重重跌落在水中，溅起了两米高的水花。暗夜中黑色
的水吞噬你，无数水泡在你身体上沸腾起舞，让你想起
了出租屋里电热水壶的声音——不，那应该是更为遥远
的旧日存在——是蒙上一层复古滤镜的老房子，是温热
而潮湿的水汽，是灶台前一个模糊的人影……你想起来
了，那是一口咕嘟咕嘟的汤锅。
——落水后的千分之一秒，你的大脑暂时抛却了恐惧。
身体的传感却又如电流而至，寒冷瞬间刺破你的皮肤。
你一开始以为是冰冷的水流，但很快发现这寒意是由内
至外的。
一个神秘的声音突然响起：“是的，这是由你自己创造
的无与伦比的奇观！”
你：“你是谁？
“我是一直被你当作敌人的老朋友。我是你一直想摆脱
的躯体，我是你的精神。我是人类从宇宙里诞生以来的
原始意识，我从很久以前就看着你们，我是古老而又前
卫的……哦，我没有名字，不过你可以叫我杯弓蛇
影。”
你：“你说的奇观是什么？是这寒冷么？”
杯弓蛇影：“是的，看看吧！想象你正在南极，漂浮在
空中，高高在上地俯瞰大地：你的下方是一望无际的南
极冰盖。太阳在这里也改变了规则，拥有了极昼极夜，
凛冽寒风像千万把刀子一样能轻易将你割裂成碎片。现
在让我们降落下去，双脚接触到冰面，寒冷瞬间从你脚
底蜿蜒而上，你如坠深渊，呼吸困难，眼前艮无际涯
——白色，白色！除了白色，只是白色。你快要眩晕过
去，因为你胸中苦闷，吸入的每口空气都在切割你的
肺，双眼也被白雪反射的光芒刺痛得将要失明。
更重要的是，你知道你将要永远一个人待在这儿，没有
其他人能接触这片大地，也没有任何人会来找你。你是
永恒的孤独者，你就是一个宇宙，因为你已坍缩为一个
奇点。
你只感到深沉的绝望，这片绝望比极昼还要刺激神经、
将你的大脑燃烧殆尽，连火焰也变成白色；比极夜还要
暗无天日、浓稠到淹死整个宇宙，熄灭所有星星。”
你的口中吐出了一个气泡，你现在只知道氧气正在你体
内消耗。但你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杯弓蛇影突然以一种很怜惜的语气说：“我的朋友，我
知道你恨我，但是这世界上只有我了解你……..我也了解
这座巨型冰盖。它在你神经底下埋藏了一万年，从你孩
童时凝结成米粒大小，然后几乎是呈次方级地成长。它
是构成你躯体50亿左右细胞的细胞核，是你铺展开来
10万公里面积的血管系统——连起来比整个地球还要大
呢！”
你想起来了——这也是为什么你现在在昏黑冰冷的水
中，而不是在舒适的被窝里，也不在醉醺醺的酒吧里，
更不在一个爱你的人的怀抱里。
你向上看去：仿佛被一个破了洞的巨大蛋壳所包裹，内
中只有黑暗。黑暗里四周都是黏糊糊的蛋液，只能看到
正上方一小片水面有着波光粼粼的亮色——那是路灯反
射的虚弱光芒。你像一只未破壳的雏鸡一样无力，而且
你知道自己是一只虚弱而病态的雏鸡。
杯弓蛇影：“现在你快要死了，让我们来想点快乐的事
吧。”
你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幻影，继而慢慢清晰起来。
你看清楚了，这是一座巨大的摩天轮，你在哪里见过
它，可是它和你印象中有些出入——
24个座舱整齐地悬吊其上，以红蓝绿三种颜色规律排
列；蓝色的霓虹灯将它环绕、覆盖，在浓墨般的夜色下
散发着温和的光晕，就连月色也黯淡几分。
月色。
在牙白月色和温蓝霓虹灯的映射下，你看到了摩天轮下
的一个背影，那么熟悉，以致于你一下就认出了她。伤
感和欣喜同时涌上心头。
她面对着摩天轮，蓝色的灯光勾勒出她的轮廓。她静静
地站着，离你几步之遥，只要你往前抬抬腿，稍微探出
手，你就能够到她的肩膀，使她回转身来看向你——
你这么做了，她如你所愿地转身看向了你。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你瞬间呼吸一滞，你竟想不到她会忘了你——或者是,
装作不认识你。
你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瞳孔中倒映出你的身影，可那双
眼睛里却又全然没有你。她的眼神像是穿透了你，只是
看着你身后的一片虚空。
你有些颤抖着，邀请她一起乘坐摩天轮。
“抱歉，我只是在这里看看。我还得去火车站，现在已
经快晚点了。”她后退了一步，你慌张起来，一把抓住
了她的手。
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吗？
她平静的眼神中带着怜惜：“你也该‘忘记”我的……是
的，我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可是，我很想你……..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或许曾经可以。”她冷静地说，似乎没有什么再能动摇
她的心。“我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时光，我们的思想相
互碰撞，我们的灵魂相互依偎，我们尽情享受当下—
可你知道，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所以这全都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她的目光哀伤起来：“你应该知道——我只是一个你虚
假想象中的幻影。”她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一个泡沫。“你
该想起来了，在不够久远又遥不可及的那天，这座摩天
轮也并不是这个模样。”
你像是突然被滚烫的火烙狠刺在心脏上，或是鹰集以
300公里的时速穿透了你的头盖骨，一阵猛烈的刺痛和
晕眩过后，你蓦地醒来了。
浓墨的天空在你眼前飞速变化着，眨眼间转为了一个乌
云满布阴沉沉的下午，四周传来游乐园里特有的欢快曲
调，摩天轮还在旋转着，却已没有了灿烂的霓虹灯，那
精巧的钢铁架构和色彩鲜艳的座舱上都掉了漆，显露出
丑陋的、生了锈的暗褐色铁面。
是的，这才是你记忆中这座摩天轮真正的模样。
杯弓蛇影：“你和她有过一次游乐园约会，你们牵手走
过了摩天轮。你美好地幻想着，和她像所有恩爱情侣一
样，当摩天轮将你们带到最上方，你们会一起俯瞰城
市，十指相扣的手紧紧握住对方；你们会四目相对，瞳
孔中对方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互相在唇上印下最深的
烙印。但那天你只是这样想象过，因为你得送她去坐火
车——于是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坐摩天轮了。
是你们就再也没有机会
一起坐摩大牝
遗憾吗？遗憾让一个人临死时无法瞑目；悔恨吗？悔恨
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你或许想过时间会令你淡忘一
切，但时间在你身上不断刻下伤痕，最终降下惩罚的永
恒。”
你置若罔闻，只是望着她，嘴唇滠儒着，发出信号延迟
般的声音：“……你**意叫我一声‘亲爱的’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她说。“如果你希望我会这样叫的
话，那我就会叫的。”
“但是你的想法呢......”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亲爱的。
杯弓蛇影提醒你：“她不是她，我的朋友，她只是你脑
海中的她——但即使你知道这一点，你依旧会认为她就
是她。”
但是你还抓着她的手——
所以你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忐忑
不安地接近了她的嘴唇——
“不。”她身体突然后倾，躲过了你满含哀伤和爱意的
吻，“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她深深地最后看了你一眼：“我也爱你，但我们该永别
了，亲爱的。”她稍一使劲，使她的手脱离开了你。
“等等..！”你忽然低低出声，喉咙似乎被杂乱而悲伤的
情绪堵住，“你可以再停留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当然，亲爱的。”她轻声说，“我会永远留在你心里。”
随即她转过头不再看你，背影也渐渐消失在虚幻的薄雾
里。
杯弓蛇影：“啊，你的‘'旧日爱人’——这个词听起来总是
那么悲伤。可她现在不属于你了，朋友，曾经属于你，
但再也、永远也不会属于你了。接受吧，你和她早已没
有联系，你也不知道她现下如何、过得怎样，更不知道
此时在你即将被淹死的时候，她是否正躺在一个陌生人
的臂弯里酣然入睡。”
“你骗我，这根本不是什么快乐的事。”你说。
“我只负责为你创造出一个快乐的场景和开头，真正导
演剧本的还是你啊，朋友。”杯弓蛇影说。“你的自卑和
伤悲是那么深邃，深邃到胜过了一切爱你的，这些爱加
起来的的总和也无法照射到你心中的马里亚纳海沟，也
无法融化你10万公里面积的巨型冰盖——所以你最终杀
死了一切，现在也包括你自己。”
你不说话了。记忆中的乌云似乎更厚了，灰黑色的云层
低低地压下来，潮湿的风吹起你的衣摆和头发，你却像
个雕塑一样矗立在原地——面朝着她离开的方向。
仿佛天上的乌云都被你吸入鼻腔，你的肺里像塞满了铅
灰色棉花一样难受。一颗火星从你心脏掉落下来，于是
肺里开始燃烧。
杯弓蛇影：“哇，你的肺正在发光！”
可是这火焰并没有继续引燃你的其他内脏，而是像用打
火机从中间点燃了一张纸，你的皮肤从胸口位置烧了起
来。没有火焰，只有红色的火痕静静地、渐渐蔓延，从
胸口到肩头和腹部、到双手和双腿、再到头顶和脚尖，
最终灼烧掉了你的皮肤。
“一个没有皮肤的人！”杯弓蛇影叫起来，“一个肺部燃烧
发光的人！现在好好看看自己吧——这就是你啊，我的
朋友！
“我在燃烧！”你也叫起来，“我好痛苦！”
“可是你也知道，没有人能救你。你没有皮肤，一阵微
风都是狂风骤雨、一朵棉花都力比千斤；你的肺像一只
燃烧的蝴蝶——或者飞蛾，吐息滚烫，靠近你的人都会
被你灼伤，最终也会烧尽你自己。”
剧痛使你在地上打滚，歇斯底里、高声呐喊：“无论是
谁都好！求求了，有谁能来救救我！
杯弓蛇影却毫无怜悯：“但你就是这样存在的——假如
你长出了皮肤，就将无法构造、形成你的灵魂；假如熄
灭你的肺，你就不再发光，不是那天生的异类！
你意识到了，世上没有人能救你，似乎一切都想要你的
命——包括你自己。
你放弃了呼救，转而平静了下来。你趴在地上，浑身是
血，奄奄一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我如
此痛苦，我找不到出路，我将悲惨而伟大：我抗争命运
之心从未停歇，但我注定会一次次失败，最终也会死在
命运之下——我对这一切都悲伤不已。”
杯弓蛇影：“是的，我的朋友。正是在这一载入史册的
时刻，我将来陪伴在你的身边。”
你的心沉入水底，冰冷的水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你，水压
重重地压迫你的胸口，令你口中吐出几个泡泡，使你痛
苦地清醒——
所有伤感又华丽的幻影消失了，你看到自己的头发在眼
前随波飘荡，冰冷的水流侵入了肺部，此刻你的肺正在
熄灭。
出于本能地，你突然开始恐慌起来。你挣扎着，无力的
双手在水中胡乱挥舞，滑腻的水痕悄无声息穿过指缝。
你什么也抓不住。
意识很快无法成型，你视野模糊，却好似看到了一个朦
胧的人影。她带着神秘的、温柔的白色光辉，向你伸出
双臂，缓缓下潜到你面前，轻握住你狂乱的双手——
然后将你拥入怀中。
“别怕，我的孩子。”她在你耳畔轻声述说，柔软的话语
轻抚着你狂乱的心弦，使你渐渐平静下来。
“妈妈……”你张开了嘴，想叫出你从降生以来对她的称
呼，却只有一串气泡向上漂浮。
但在感受到这切实的触感后，一瞬间，你抛却了长久以
来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在你渴望借此结束一切痛苦、在这昏黑冰冷的水中，你
被她拥在怀里，就像回到了温暖的子宫。你不再感到寒
冷，而是被温暖的羊水所包裹。
杯弓蛇影的声音突然响起：“啊，圣洁的慈爱之母，伟
大的无冕女王，你渴望她的救赎，期盼她的指引，她是
你最后的领土，是你失去一切后可以投奔的港湾。最重
要的是，你知道她将永远爱你，永远不会抛弃你。”
这似乎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极致的安心，于是你缓缓地
闭上了双眼。
你在经历了那么多苦痛和悲惨后，终于可以充满平静地
离开了…..
在享受了0.1秒的宁静之后，一阵强烈的剧痛却迫使你
重新睁开了眼。这阵剧痛像是在将你剥皮抽骨，要把你
整个人都撕裂开来，你在水中无声地尖叫，却看见是母
亲——她仍保持着圣洁而温暖的微笑，却正在将一个一
模一样的你从你身体中缓慢抽离。
杯弓蛇影嘲弄的声音从耳畔响起：“母亲是来救她的孩
子的。但你太天真了，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却又不
是。”
你在痛苦中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另一个你。杯弓蛇影继续
说：“好奇那是谁吗？那是现实中的你，不是现在这个
渴望着死亡、痛苦挣扎的你。你以为母亲会接纳你的全
部？——不，我的朋友。母亲只会接纳她看得见的全
部。”
....终于，另一个你被完全抽离出来了，撕裂的痛苦也
全然消失。
但神奇的是，你仿佛解脱了，你的身体充盈着一种说不
清道不明的轻快，你仿佛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你。
你虚弱地看着“你”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被母亲怜爱地
拥在怀中，她轻抚着“你”的头发，喃喃自语着：“哦，我
的孩子….”
她看也没看你，而你，就这样轻飘飘地、继续向着水底
缓缓沉没下去。
温暖的羊水不再，你像是从产道中滑出去，来到了一片
完全陌生、冰冷而黑暗的水域。
“我恨母亲。”你看着那视线中越来越小的圣洁身影，如
此说道。
“啪！”终于，水压抵达了一个临界值，你的耳膜发出了
清脆的爆破声，一阵嗡呜后，你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了。
鲜血从耳中顺着水流向外溢出，与此同时，无名的压迫
感也终于从你胸腔中逃离出来，你的口中冒出了无数的
气泡——
“我恨母亲！我恨母亲！我恨母亲！她不让我活！也不
让我死！我恨母亲！”你在无人看见的昏黑水中张牙舞
爪、悲惨又愤怒地嚎叫起来。
“母亲给予你莫大的恩惠，赐予你生命和智慧——但生
命象征着无尽的痛苦，生命是一场慢性死亡。”杯弓蛇
影的声音却不受影响地出现在你脑海中，“我才是真正
爱你的，我最亲爱的朋友。因为只有我，才会永远陪伴
在你身边。”
“不！我要回去！”你却突然打断了杯弓蛇影，开始拼命
地滑动水流，手脚并用地往上游去——往母亲所在的方
向游去。
“真可悲啊，我的朋友。”杯弓蛇影说，“你不是想回到母
亲身边——而是想回到子宫中去。回到那人生中最幸
福、无忧无虑的时刻。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掠夺母亲的营
养、在羊水中肆意排泄，没有任何外力会阻止你，也没
有任何人会谴责你，甚至所有人都赞许你、满怀期待地
盼望着你。”
你嘶吼着反驳：“不！我爱母亲！因为我爱母亲！”
杯弓蛇影冰冷地打断了你：“你真的爱母亲吗，我的朋
友？——还是因为你一生都还贪恋着母亲的子宫？—
啊！我赞美你！那永恒的、温暖的港湾！那世上只此一
处的唯一的温柔乡！”
冰冷早就侵蚀了你的四肢百骸，外部的冷似乎触及到了
那埋藏于身体深处的冰原。一刹那间，一股由内及外、
又由外及内的寒冷深深包裹住了你，你像个脆弱的冰雕
一样冻结了，似乎任何动作都能使你的身体直接断裂开
来。
你似乎有无限悲哀：“那么，世上就再没有任何我的容
身之所了吗？”
杯弓蛇影：“你的容身之所正是那座巨型冰盖呀，我的
朋友。但你逃离了那里，所以你会感到流离失所。不
过，我却一直在等着你，直到你回来这一刻——这是我
们一生仅此一次的相见，多么感伤而浪漫！”
四
杯弓蛇影：“我们的相见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朋友。
你的生命之火将熄，让我们来想最后一件快乐的事
吧。”
这声音如同蛊惑的低语，不紧不慢地、360°缠绕着你
的大脑旋转着，令你昏昏沉沉，浑浑噩噩。
你下沉着，连水面上那一个点的光辉也再无法寻觅；你
下沉着，却好似永远也触不到底。
水压渐渐增大，浓稠的水缓缓地、蠕动着将你挤压进一
个狭窄紧致的通道里。
在身体上极致的痛苦之后，大脑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舒
缓与宁静。
“睁开眼睛看看吧，朋友，你终于回到了圣洁的伊始之
地！”杯弓蛇影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你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旧身处水中，四周也仍旧漆黑
一片。只是这水已经不再冰冷，而是温暖得如同冬夜里
的暖水壶，在寒冷的空气中热腾腾地不断冒起灼人的水
雾。
“咚咚、咚咚、咚咚.....
阵阵微弱的、却又强劲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心跳声。
“乡愁、归宿、落叶归根……这些愁思存在于在所有人
类那共同的、巨大的、深层次的潜意识海床中。现在，
我为你，也不只是你，创造了这最后的幻境，我亲爱的
朋友。”杯弓蛇影温柔地、充满缱绻地说。
你的手摸到一根滑腻而柔软的管子，杯弓蛇影的话语夹
杂着心跳声，仿佛有一种催眠的魔力，杂乱的思绪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