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安静片刻,突然听见皇帝庄重地夸了一声:“说得好!”
秦瑞轩端坐在主位上,目光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欣赏与满意,对着花丞相笑道:“朕当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见识过丞相在朝廷上与先帝论政的样子。”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参将很有你当年的风范,依照丞相来看,朕应该如何行赏呢?”
花丞相本来在神游天外,被身后的同僚轻轻撞了一下,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抬头就看见了皇帝不悦的神情,连忙表忠心道:“陛下说得极是!苏参将虽然年轻,但处理事情的能力却是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处来的。不如就……”
丞相顿了一下,不知道该给这个未来的贤女婿提个什么职位才好。
如果提高了,让苏禹一下子晋升太快,难免会惹来小人忮忌,以至于还没站稳脚跟,就被卷入事端拉下马来。
但如果提低了,没有达到陛下心仪的职位,在众人面前落了陛下的颜面,那他这个丞相也算是做到头了。
于是花丞相不动声色地将身子侧了一下,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骠骑将军,希望这位天子太傅能够主动站出来,帮自己解了这个围。
好在骠骑将军为人忠厚,接收到丞相求助的眼神以后,便上前两步,拱手笑道:“丞相对军中之事不大熟悉,臣便斗胆说几句吧。”
“臣认为,以苏参将的能力而言,陛下可以为其晋封为从五品奉车都尉,还是隶属于兵部,只不过能够长久地侍奉在陛下身侧,您觉得怎么样?”
从五品奉车都尉,听起来只是个小官,然而权力却大着呢,专门管理皇帝出行御用车驾,能够第一时间得知陛下的行程,简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职位。
听了这话,秦瑞轩轻轻挑起眉毛,笑道:“这个提议不错,那就按照将军所说的办。”
“赵忠和,”他唤道。
赵忠和恭敬道:“陛下,奴才在。”
“替朕拟旨意,提拔苏参将为从五品奉车都尉,赐京中府邸一座,加赏白银五百两。”
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看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苏家子弟已经隐隐有了一飞冲天的势头,必须得赶紧打好关系才行。
否则等到人家真的位极人臣之时,就不一定能看上这些老臣的交好了。
几个家里有待嫁闺女的老臣已经默默地往过道里挪了下位置,准备等到下朝的时候,就迅速冲上去将苏参将……不对,现在是苏都尉了。
将苏都尉给拦下来,试探一下其是否已经娶亲,若是家中并无妻妾,便赶紧出手拿下这个后生才是。
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注定要打空了。
已经得到皇帝支持的花丞相回头看了众人一眼,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想不到吧,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已经被自家给定下来了!
还想和丞相府抢人?
门都没有!
站在众人最前面的苏禹莫名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跪下行礼道:“皇恩浩荡,臣多谢陛下赏赐,往后必不负所托,为君为民肝脑涂地!”
其余几个先太子党脸都绿了。
今日之事众人看得明白,陛下狠狠打压了先太子党,又借着骠骑将军和丞相的言语,一手提拔了苏都尉,很明显准备开始培养自己的朝臣势力。
那么等到科举考试一过,大批新人涌入宫廷,僧多肉少,他们这些先太子党已经开始进入职业生涯倒计时了。
然而秦瑞轩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呢。
目的已经达到,他伸手掸了掸衣袖,赵忠和立刻开口说道:“时辰不早了,各位大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众臣呼啦啦地跪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瑞轩站起身来,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带着赵忠和走下台阶,主仆二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皇帝一走,众人立刻上前将苏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苏大人,你今年多大?家中有无正室和侍妾?”
“苏大人,你家中有没有未出嫁的姊妹?她们年芳各几何?样貌品性怎么样?”
“苏大人,乔迁的时候一定要给咱们下帖子,请大伙儿都去新宅子热热场呀!哎,我家还有个字待闺中的女儿,生得那叫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你们要不要先互相了解一下,趁早把亲事给定下来呀?”
“你这个老匹夫,是我先和苏大人说话的!我家也有几个姑娘,个个性格活泼讨喜,要相看也得让我家先相看!”
“胡扯!就你长得一副耙耙柑的样子,女儿能好看到哪里去?苏大人别走,话还没说完呐……”
苏禹何时见过这样众星捧月的场面,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边说“对不住”一边奋力往外挤,好不容易挤出了包围圈,立刻撩起长袍撒丫子往宫门处跑去。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那些老臣们哪里肯放过他,纷纷跟在后面跑了起来。
有几个膘肥体壮、跑不动道的,便气喘吁吁指挥自家的仆从跟上去,铁了心要趁着述职结束之前,把苏禹的消息全部都摸个门清。
于是宫道上就出现了这样一副奇观———
一名样貌堂堂的郎君正匆忙往宫门处赶去,许多老臣和仆从跟在其身后不依不饶地叫唤着,堪称丧尸围城。
另一边,朝廷上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明光宫内。
听完小兰的禀报,苏青青忍不住幻想起自家兄长被人追得连滚带爬的模样,笑得差点从软榻上栽倒下去。
她问道:“苏禹就这么跑了?本宫记得宫中规矩森严,不得有失仪的行为,禁军们就任由这些臣子在宫道上乱跑?”
小兰耸了耸肩,笑道:“陛下都没意见,禁军的身份又比不得这些朝臣,只能全当没看见,让他们自己瞎闹腾去咯。”
就在这时,外面的宫女走了进来,轻声道:“娘娘,小容求见。”
苏青青正要端起手边的燕窝,动作一顿,收起了脸上的笑意,淡然道:“行,让她进来吧。”
宫女恭敬应声道:“是。”
小容有些局促不安地走了进来,见到瑜妃娘娘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顿时忍不住跪了下来,哽咽道:“娘娘……”
苏青青没说话,小兰代替自家主子开口道:“你有什么事?”
只见小容身着朴素的宫服,头发只用一根素簪子固定住,面容憔悴不已,眼下带有深深的乌青,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的日子不好过。
她嗫嚅道:“娘娘,奴婢前几日收到家中来信,说是年幼的弟弟得了重病,急需一大笔银子,不知娘娘能否给奴婢预支三个月的份例?”
小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苏青青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问道:“你弟弟今年多大?”
小容握紧了拳头,好半天才回道:“回娘娘的话,舍弟今年……今年十五岁……”
她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看瑜妃的表情。
果不其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都十五岁了还年幼呢?本宫当初进王府侍奉陛下的时候,也刚好是这个年纪呢。”
小容紧紧地咬住自己的舌头,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来。
苏青青示意小兰拿来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发黄的薄纸,随意抖了几下,念道:“周容,女,京城本地人,祖籍豫章(江西)人,大荣朝(前朝)二九年生,乃姜氏一族的家生子。”
听了这几句话,小容猛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盯着瑜妃手里的黄纸,这是她的奴契!
苏青青念完,便把目光落在了小容的身上:“有了这张奴契,等到你二十五岁出宫以后,还能回到姜府嫁人,生下来的孩子也是奴才,你们周家世代都只能是家生子。”
“只不过如今你是宫女,宫契大于官契,有了内务府专门的契约,那么现在,本宫手里的这张奴契相当于是废纸,就算是回到姜府,你与姜家的主仆身份也是暂时不成立的。”
“本宫说得对,还是不对?”
小容不知道瑜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恭敬回道:“娘娘说得是。”
得了这句肯定,苏青青立刻扬起手来,把黄纸放到一旁的烛火上,将其点燃:“但如果没了这张黄纸,等到你二十五岁出宫以后,你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流民。”
火焰迅速顺着黄纸的一角舔了上去:“官府不承认你的身份,姜家也不会为了一个奴婢,专门派人去官府作证,将你重新买下来。”
小容闻到了烧焦的气味,连忙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奴契已经被烧了快一半,尖叫着就要扑上来:“娘娘这是做什么?!”
小兰立刻上前,把人紧紧压在地上。
苏青青慢条斯理地烧完了黄纸,才笑道:“没看见么?为了惩罚你的谎言,本宫烧了你的奴契呀。”
小容狼狈地跪在地上,仓皇道:“娘娘,奴婢不知哪里惹怒了您……奴婢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家中小弟在奴婢的眼里,确实算得上一句年幼……”
“还是说您并不想给奴婢预支月例?那您说一声便是,又何必烧了奴婢的官契?”
此话带了些质问的语气,瑜妃娘娘平日里对众人和颜悦色,没人见她红过脸,有时候帮忙给别人宫里递些东西或者信件,还能拿到赏银。
再加上瑜妃先前答应了她,在姜素雪回宫之前,帮自己在内务府另寻一个好差事,所以小容便觉得这是个软弱可欺的好主子,说话时也不免带上了几分怒意。
“你在质问本宫?”
小容强压下心里的烦闷:“奴婢不敢。”
“不敢?”苏青青随手拿起一旁的长茶匙,把小容的下巴勾了起来,冷声道:“本宫看你倒是敢得很。”
“怎么,在明光宫做事委屈你了?摆出这样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给谁看呢?本宫可提醒你一句,陛下正在养心殿面见朝臣,就算现在是太后娘娘派人去请,也不一定请得动他。”
小容心里一惊,小心思被人当场揭穿,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羞恨,态度立刻软了下去:“娘娘明鉴,奴婢向来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做出勾引陛下的事情。“
说完,她又大着胆子看了瑜妃一眼,见主子的面上没有太多情绪,便悄悄松了一口气。
原来瑜妃的阴阳怪气是对着这件事来的,那就好办了,反正自己也没能勾引成功,咬死不承认就行了。
苏青青端详着小容平平无奇的五官,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其实她还真没发现小容的心思,是桂嬷嬷有一次主动提起来,说只要是陛下来到明光宫,这宫女就会多戴些簪子,抹上胭脂,再换身明亮的衣裳来到前院打扫,想要在陛下的必经之路上刷脸。
毕竟如今天底下最受宠的瑜妃娘娘也是宫女出身,其他姑娘们也难免会起这样的想法,只要得了陛下的青眼,就能从奴婢一跃成为主子,何乐而不为呢?
苏青青对于这样的事情并不生气,相反,她倒是很欣赏这样能够为了自己而争取的性格。
就像她之前欣赏小容是个一奴不侍二主的忠仆一样。
然而人是会变的,姜素雪在宫外庄子上已经待了快一年,小容不用跟在她身边天天挨打受骂,尝到了甜头,不想继续回去侍奉旧主,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然而这奴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卖对她好的新主子!
苏青青用茶匙敲了敲她的脸,“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有两件事情瞒着本宫,老实将它们全部交代出来,本宫就饶你不死。”
两件事?
小容茫然地说道:“什么两件事?奴婢一直好好地待在明光宫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由桂嬷嬷一手安排的,奴婢真的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欺瞒了娘娘。”
除了……
苏青青挑起了眉毛:“不说是吧?本宫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