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天,林羽踩着融雪走进幽谷时,鞋帮沾了一路的草屑。祖宅的木门已重新上了漆,门框边新栽的桃树苗冒出三两片嫩叶,与远处老桃树上的绿意遥遥呼应。沈念桃正蹲在药植园里翻土,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枚拼合完整的桃花玉佩,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林郎中的医案,我整理出三卷了。”沈念桃直起身,手里捏着片刚采的薄荷,“你看这页,他写‘沈氏女赠我桃花膏,治冻疮甚效’,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桃枝,跟老桃树上的纹路一模一样。”她把医案递过来,泛黄的纸页上,除了药方,还有些随手画的谷中景致:梯田的轮廓、崖壁的山洞、月下的桃树,笔触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守谷老人推着辆独轮车从谷外进来,车上装着新制的木架。“村里的匠人说了,这架子能摆下所有陶罐。”老人黝黑的手掌抚过木架的纹路,“当年林郎中在山洞里藏药,就是怕两姓人打起来时,把救命的东西毁了。现在好了,能光明正大地摆出来。”他往老桃树的方向努嘴,树底下已围起半圈石凳,是给来参观的村民歇脚用的。
正午的阳光暖得像春酒,林羽蹲在桃树苗旁浇水,忽然发现泥土里混着些红褐色的碎屑。扒开土层一看,竟是半片锈蚀的铜锁,形状与当年打开树瘤的那枚完全吻合。“这是……”他抬头时,看见沈念桃正望着老桃树的树瘤,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新刻的符号,像两枝缠绕的桃枝。
“奶奶说,太奶奶当年偷偷给林郎中送吃的,就在树瘤上刻记号。”沈念桃走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符号,“横画是‘平安’,竖画是‘需药’。你看这新长的树痂,多像个‘和’字。”风穿过桃叶,沙沙声里竟像有细碎的话语,林羽突然想起那坛和解酒——剩下的小半罐,他埋在了新栽的桃树苗下,坛口系着块红布,像个等待发芽的秘密。
下午整理山洞时,林羽在石缝里摸到个硬纸包。拆开一看,是叠泛黄的信笺,字迹比林郎中的娟秀许多,开头写着“致林郎”。沈念桃凑过来看,刚读两句就红了眼眶:“‘谷中瘟疫渐退,族人已不似从前凶戾,若你愿留,我便在桃树下种满药草’……这是太奶奶写的,却没送出去。”信的末尾画了个小小的酒坛,旁边注着“三月初三,桃花开时”。
“三月初三,是林郎中的生辰。”林羽翻到医案的最后一页,果然记着“生于桃月初三”。他忽然明白,那坛和解酒不是喜酒,是沈氏女为林郎中备的生辰酒,却因两姓争斗,终究没能共饮。守谷老人蹲在一旁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我爷爷说,那年三月初三,谷里下了场桃花雪,林郎中就在那天没的。沈氏女抱着酒坛在桃树下坐了整夜,第二天就把自己的药箱也搬进了山洞。”
暮色漫进谷里时,三人坐在老桃树下的石凳上,分食着沈念桃做的桃花糕。糕点的甜香混着薄荷的清冽,像把百年的光阴揉进了滋味里。守谷老人忽然指着天边:“你看那云,多像当年林郎中画的‘谷中春景图’。”林羽抬头望去,流云确实像层层叠叠的梯田,边缘镶着金边,正慢慢漫过老桃树的梢头,像要把整棵树都裹进温柔的光晕里。
沈念桃忽然起身,往药植园走去。片刻后,她捧着两株刚发芽的桃苗回来,苗根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这是用老桃树的核种的。”她把一株递给林羽,“医案里说,‘桃核入土,三载可发,若得两心相照,当年可茂’。我们种种看?”林羽接过桃苗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两人都像被桃叶上的露珠烫了一下,慌忙移开目光,却在同时笑出声来。
月亮爬上树梢时,林羽站在祖宅的门槛上,望着谷中的灯火。沈念桃的瓦房亮着灯,窗纸上映着她低头写字的影子,想来是在继续整理医案。老桃树下的石凳旁,守谷老人还在慢悠悠地抽烟,烟袋锅的红光与桃叶的绿意相映,像幅流动的老画。新栽的桃树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埋着酒坛的地方,红布的一角露在外面,像个小小的火苗。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走出幽谷的清晨,那时的月光清冷如霜,而此刻的月色却暖得像薄纱。树影在地上织出细碎的网,把他的影子与沈念桃的窗影、老人的烟影都网在一处,像百年前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终于在这个春天,找到了彼此的形状。
夜里躺在床上,林羽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披衣出去一看,竟是新栽的桃树苗抽出了新枝,嫩绿的芽尖顶着颗露珠,在月光里亮得像颗星子。他蹲下来,轻轻碰了碰那芽尖,露珠滚落进泥土,仿佛落进了那坛等待开封的酒里,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明天,该把那坛酒挖出来了。林羽想。就着三月初三的桃花,和沈念桃、守谷老人一起,替林郎中和沈氏女,饮下这杯迟了百年的春酒。而那些新抽的桃枝,会在往后的岁月里,把这段故事,一圈圈刻进年轮里,让幽谷的春秋,永远带着桃花与药草的清香,绵延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