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静雪没有摔杯,包厢后面埋伏的青帮弟子也悄悄退了去。灵棚里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袁克定被人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还在低声啜泣,时不时用袖子擦眼泪。
王至诚走过去,递给他一杯热茶,袁克定接过杯子,手指颤抖着,说了声 “谢谢”—— 那声音沙哑得厉害,完全没了往日的傲慢。
张孝若走过来说,“袁静雪小姐看王先生写的‘忍’字,想通了,不能在二爷的葬礼上闹出事。”
王至诚笑了笑,把状元笔放回怀里。想起之前听人说的细节:“袁二爷花钱大手大脚,袁世凯去世后,他分了十万大洋,没几年就花光了 —— 收藏古玩、书画,还有…… 去妓馆。后来实在没钱了,就靠写字赚钱。他写字很特别,不用桌子,要么仰卧在床上,一手拿纸,一手执笔,凭空写;要么让美女拉住纸的两端,把纸悬空,他挥毫泼墨,笔笔有力,纸还不会破。”
“还有这等本事?” 段宏业眼睛一亮,“我只知道他围棋下得好,没想到写字也这么绝。”
“不止写字绝,他的心肠更绝。” 张孝若放下茶杯,语气郑重,“1922 年广东潮汕闹大风灾,死伤十几万人,袁二爷在天津看了报纸,就说了一个字:‘捐’!他把自己收藏的字画卖了,还觉得不够,又拉着梅兰芳、溥侗先生他们登台义演。”
王至诚想起袁克文写过的词:“随分衾裯,无端醒醉。银床曾是留人睡。” 那时的他,或许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却依旧活得洒脱。他忽然觉得,袁克文不是被命运抛弃,而是他主动选择了这样的人生 —— 与其在权力的旋涡里挣扎,不如在诗词书画、红颜知己中度过一生。
“时候不早了,该出殡了。” 一个主事的人走过来说,手里拿着一份名单,“各位先生,要是愿意送二爷最后一程,就请随队伍走。”
王至诚、张孝若和段宏业都点了点头。他们跟着人群走到灵棚外,只见十六个身穿素服的轿夫,正抬着袁克文的棺材,缓缓走出院门。棺材上覆盖着一面青色的绸缎,上面绣着 “袁公寒云之柩” 五个大字,是天津着名书法家华世奎写的。
灵柩后面,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最前面是青帮的弟子,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丧服,手里拿着挽联,步伐整齐;接着是僧人和喇嘛,他们手里拿着法器,嘴里念着经文;然后是袁克文的家人和朋友,刘梅真扶着袁家骝,走在最前面,脸上依旧沉静;袁静雪和姐妹们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白菊,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刚烈,只剩下悲伤。
王至诚的目光被队伍后面的一群女子吸引了 —— 她们穿着统一的月白色旗袍,胸前别着袁克文的头像徽章,个个脸上带着泪痕,却走得很整齐。“是天津霭兰室、群芳阁的姑娘们。” 张孝若轻声说,“听说她们自发组织来送二爷,还凑钱买了花圈。”
王至诚看着那些姑娘,忽然想起袁克文对她们的好 —— 他从不是把她们当玩物,而是当朋友。有姑娘想从良,他帮忙赎身;有姑娘生病,他请医生;有姑娘遇到难处,他出手相助。此刻她们来送他,或许不只是感激,还有一份真心的牵挂。
队伍缓缓向前走,沿途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有人拿出纸钱,撒在队伍前面;有人对着灵柩鞠躬;还有的老人,抹着眼泪说:“袁二爷是个好人啊!” 王至诚走在队伍里,听着这些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 袁克文虽然走了,却把他的侠义,留在了这座城市里。
他转头看向段宏业,只见他收起了之前的散漫,手里的烟早就灭了,眼神里满是郑重。张孝若也走得很认真,时不时扶一下身边的老人。王至诚忽然觉得,这场葬礼,不只是为了送别一个人,更是为了送别一个时代 —— 一个有真性情、有侠义心的时代。
队伍走到一条十字路口时,忽然停了下来。王至诚抬头一看,只见一群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正拦在路中间,为首的人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几分嚣张 —— 正是天津警察局的薛松坪。
“怎么回事?” 主事的人连忙上前,“薛局长,我们是送袁克文先生出殡的,您这是……”
薛松坪冷笑一声,双手叉腰:“送殡?我看是有人借着送殡的名义,窝藏共字号要犯!今天混进来的‘文总’、‘中央文委’的人,还有左翼作家、书画家,一个都别想跑!”
王至诚心里一紧 —— 南京政府对左翼文化人的打压越来越紧,没想到竟然会查到袁克文的葬礼上来。他看了一眼张孝若,张孝若也皱着眉,显然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薛局长,您这话说得没道理啊!” 主事的人急了,“来送殡的都是袁二爷的朋友、家人,哪有什么共字号?天津来的,大多是操办葬礼的人!”
“操办?我看是掩护!” 薛松坪上前一步,指着棺材,“我怀疑棺材里躺的不是袁克文,是国府通缉的陈独秀或者鲁迅!今天必须开棺验证!”
“你敢!” 刘梅真忽然走上前,眼神里满是怒火,“这是袁二爷的棺材,你要是敢开,我跟你拼命!”
薛松坪刚要说话,忽然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薛松坪,你好大的胆子!”
王至诚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人,正快步走过来。他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几分怒气,正是天津市长潘馥。潘馥是北洋政府最后一任国务总理,连曹锟、徐世昌都要让他三分,薛松坪见了他,顿时矮了半截。
“潘市长……” 薛松坪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在查共字号要犯,怕他们混在送殡队伍里……”
“查?” 潘馥冷笑一声,“袁克文先生是天津的名士,他的葬礼,连张汉卿先生都关注着!你说开棺就开棺,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他转头对身边的副官说,“今天的秩序由你负责,要是出一点差池,你和薛松坪,都别想好过!”
副官连忙点头,薛松坪脸色惨白,只好挥了挥手,让警察让开道路,转而站在路边维持秩序。刘梅真松了口气,对着潘馥行了一礼:“多谢潘市长。”
潘馥点头,看着灵柩,轻声说:“袁二爷是个好人,我不能让他走得不安宁。”
队伍再次出发,唢呐声、经文声、哭声混在一起,在天津的街巷里回荡。王至诚走在队伍里,看着潘馥的背影,忽然觉得,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还是有人记得袁克文的好,还是有人愿意为他出头。
他抬头看向天空,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灵柩上的青色绸缎上,泛着淡淡的光。王至诚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念头:袁克文虽然走了,但他的故事,会像这缕阳光一样,留在人们的心里,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