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险的小插曲过后,裘德之前那份藏在温和面具下的居高临下与审视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与欣赏。
他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比之前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庄园深处有个观景台,站在那里能看到整片橡树林绵延至天际,还能俯瞰远处河谷的蜿蜒曲线,算得上这里最美的地方。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埃拉拉听到这话,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裘德。
她太了解自己这位哥哥了——他向来以“家族继承人”的身份自居,习惯了别人围绕着他转,从不屑于做这种“向导”式的琐事,更别说主动邀请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外人”。
记忆里,哪怕是对家族长辈,他也很少有这样主动分享“私藏风景”的耐心。
但埃拉拉没有表露这份惊讶,只是转头看向林观潮,眼里带着询问的笑意,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林观潮笑着点头:“好啊,能看到这样的风景,肯定很幸运。”
三人重新骑上马,沿着草坪深处的小径前行。
这次裘德没有走在前面,而是放慢速度,与林观潮并排而行,埃拉拉则骑着“雪球”跟在旁边。
马蹄踩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小姐之前说,你倾向于从生活中寻找创作灵感?”沉默了片刻,裘德率先打开话题,语气里没有了之前的试探,只有真诚的好奇,“那你在圣萨待了这些日子,有没有遇到过让你想立刻拿出画笔记录下来的场景?”
林观潮没想到他会主动聊起艺术,便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缓缓回答:“有很多。比如老城区巷子里的面包店,还有河畔的夕阳。这些日常里的细节,比刻意寻找的‘美景’更让我有创作的冲动。”
“说得很有意思。”裘德眼中闪过一丝赞同,“很多西方艺术家总追求‘宏大叙事’,要么画宗教故事,要么画历史事件,却忽略了生活里的小美好。你这种视角,倒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画家很像——他们会在宗教画里,悄悄加入面包、水果这些日常物件,让神圣感多了几分烟火气。”
林观潮没想到他对艺术也有研究,便顺着话题聊了下去:“您说的是卡拉瓦乔吧?他的《圣马太蒙召》里,税吏的桌子上摆着硬币和账本,把神圣的瞬间拉回了现实。其实中国的水墨画也讲究这个,比如沈周的《东庄图册》,画的都是他日常居住的庭院、农田,却能让人感受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意境。”
听到“沈周”“水墨画”这些陌生的名字和概念,裘德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反而听得更加专注。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卡拉瓦乔、伦勃朗,聊到巴洛克艺术的华丽与激情;从中国明清时期的八大山人、石涛,聊到印象派的莫奈、梵高。
让裘德惊讶的是,林观潮对西方艺术的了解并不比他少——她能准确说出伦勃朗的光影技法特点,也能分析梵高《星空》里漩涡线条的情感表达,甚至对圣萨本地小众艺术家的作品都有所耳闻。
更难得的是,她从不局限于“西方艺术”或“东方艺术”的标签,总能将两者的理念融会贯通。
聊到印象派时,裘德提到“印象派总被批评‘不够写实’”。
林观潮却笑着反驳:“其实印象派追求的‘光影瞬间’,和中国水墨画里的‘留白’很像。比如莫奈画的《睡莲》,没有勾勒清晰的轮廓,却能让人感受到水面的流动感;就像水墨画里不画水,只用几笔芦苇,就能让人联想到‘孤舟蓑笠翁’的意境——两者都是用‘不完整’,传递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这样新颖又深刻的观点,让裘德眼前一亮。
他原本以为东方画家只会固守传统,却没想到林观潮能跳出文化的界限,用更包容的视角解读艺术。
他忍不住追问,语气里满是求知欲:“那你觉得,东方艺术和西方艺术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不是区别,是互补。”林观潮认真地说,“西方艺术讲究‘再现现实’,用色彩和线条还原世界的细节;东方艺术讲究‘表现心境’,用笔墨和留白传递画家的情感。就像看夕阳,西方画家会画天空的色彩层次、云朵的形状;东方画家会画归鸟、远山,让人感受到‘夕阳无限好’的怅惘——两种方式,都能让人感受到美的本质。”
裘德沉默了几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林观潮从容的侧脸,心里第一次对“东方文化”产生了真正的认同。
他终于发觉,之前总觉得东方艺术“不够直接”“不够深刻”,其实是因为自己从未真正理解过这种艺术形式背后的思维方式。那些被他视为“落后”的传统,其实藏着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刻的智慧。
他听得入了迷,原本只是想“试探”的心态,渐渐变成了真正的交流与探讨——他发现,自己从林观潮身上学到的,远比自己能输出的多。
后来埃拉拉和林观潮聊到运动、聊到刚才惊马的危险,林观潮提到“小时候跟着长辈学过一点中国传统武术”,还说武术讲究“以柔克刚,借力打力”。
裘德原本还想像往常一样,对“东方武术”持怀疑态度,因为在他的印象里,那些动作更像“表演”,而非真正的技巧。
但他忽然想起刚才林观潮安抚惊马时的场景,那种从容的控制力、精准的动作判断,显然不是“花架子”能做到的。
这不正是“以柔克刚”吗?
他把到了嘴边的质疑咽了回去,反而放低姿态,认真地问道:“原来武术还有这样的讲究。那武术应该也有不同的流派吧?就像西方的拳击、摔跤、击剑,各自有不同的技巧侧重?”
林观潮耐心地解释:“有很多流派,比如太极讲究‘慢中求快’,注重借力;咏春讲究‘贴身短打’,注重反应速度。其实和运动一样,没有最好的流派,只有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裘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东方文化的轻视,不过是源于无知与偏见——他总是用西方的标准去评判东方的文化,却忽略了每种文化都有其独特的价值与魅力。
而眼前这个叫林观潮的女孩,就像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智慧的世界,也让他开始反思自己长久以来的狭隘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