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宁面无表情地看了程访一眼，往后靠坐在椅子上，语气莫测：“县尉莫不是忘了这些染了药渍的方帕？”
程访目光落在那些堆放在桌子上的方帕上，脸色凝重。
温清宁接着说道：“我发现这些方帕的时候，其中一条方帕明显还是湿的，想来应该是宋婵娟死前才吐上去的。从这些方帕的数量可以看出，宋婵娟一直怀疑自己喝的药有问题。假如我们怀疑药有问题，一般会怎么做？”
“倒掉。”程访说道。
温清宁颔首：“没错，是倒掉，倒进恭桶中、花盆里、甚至直接泼到哪里都可以，想来应该不会往帕子上倒。但偏偏就帕子上出现了药渍，甚至为了不被发现，用里衣包裹起来。
“也就是说，宋婵娟在怀疑药问题的时候，还不得不喝药，那么是不是说有人在盯着她喝药？宋婵娟再借着拿帕子擦嘴的时机，把药偷偷吐出来。这样一来，药在口中就要停留一段时间，如果这个时候再有人与她说上几句话，那这药在嘴里停留的时间只会更长。
“程县尉觉得，宋婵娟有没有可能会喝进去一些？往日的药可能没有问题，但今日的药里添了会要她命的莪术，那人既然选择在满月礼这一天动手，先不说她的动机，只说她杀宋婵娟的心是十分坚定的。那么就一定会有人盯着宋婵娟喝药，时间一长，再说上几句话，那这口中的药必然会喝进去一些。”
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桌子上已经凉透的茶壶倒了一盏茶，放到程访面前：“程县尉可以试试看。”
程访没有任何犹豫，举起冷茶就灌了一口。
他双唇紧闭，含了一会儿茶水，然后试着开口说话，可才稍稍张开一点嘴，就不自觉把茶水喝下一些。
程访抹去嘴角流出的茶水，想了想说道：“喝得量少，应该不会有事吧”
温清宁道：“宋婵娟的身体如何，县尉刚才已经看过，换做旁人可能没事，她恐怕不行。县尉既然已经对我和武安侯有所怀疑，可以多请几名大夫和仵作勘验。”
程访没想到她会直接点破，有些尴尬的摸了一下脑门，却还是坚持说道：
“让郡夫人看出来了。下官确实对二位有些怀疑，却不是怀疑宋婵娟的死和你们有关，而是担心你们趁机报复。安陆侯府的那些事，下官也有所耳闻，郡夫人先前明明说着宋婵娟是死于炮仗，却又揪着沈若兰不放，难免让人怀疑郡夫人的用心。”
温清宁道：“怀疑我护夫心切，借着这次的事为婆母报仇？”
程访大方地点头承认：“郡夫人一直揪着药的事，而不去查炮仗，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
温清宁听了他的话，表情赞同：“说的有道理，换做我也会心生怀疑。毕竟我确实护夫心切，又有为婆母报仇之心，当然还有为我自己讨一份旧债的想法——程县尉应该知道我曾和安陆侯府的大公子沈沐怀定过亲的事？”
程防动了动身子，愈发因为温清宁的直白有些不自在。
“下官听说过，想来，靳夫人口中的旧债，便是被沈大公子辜负的事情了。”
温清宁缓缓摇头：“他辜负的不是我，是我阿爷对他和他祖父的信任，他们私扣我阿耶书籍欲据为己有，却又轻视不屑，致使心血蒙尘。这才是我所说的旧债。”
程访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这事，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温清宁看向他，郑重提问：“程县尉，倘若沈若兰当真下药害死了宋婵娟，依照我朝律法该怎么判？”
程访不明白她为何突然问这个，却还是思索片刻后给出答案：“徒刑两年？”
温清宁追问：“可知为何？”
程访垂眸沉思，他记得自己曾在温公对律法的解释中看到过答案。
“因为律法之上还有尊卑伦常。”温清宁一字一板道，“普通人谋杀他人，一般会被判斩刑，但祖父母、父母因生养之恩，会将‘谋杀’作‘故杀’处理。公婆与儿媳的关系，便是‘尊长’和‘卑幼’的关系，依律判决，就成了徒两年而已。”
程访满眼震撼地看向温清宁，发现她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中露出毫不遮掩的嘲讽。
难道是在嘲讽律法？
念头才起，就被温清宁接下来的话验证。
温清宁叹道：“杀人才判徒刑两年，更何况，宋婵娟的死直接原因是被炮仗炸伤导致血崩。如此一来，沈若兰谋害儿媳宋婵娟的罪名就要变成‘谋已行’，‘已伤’或者‘未伤’，然而不论是哪一种对沈若兰的判罚都不会太重。
“程县尉怀疑我趁机报复，虽然合情合理，但低估了我的小心眼和能力——我若出手，沈若兰只有死刑而不是徒刑。”
程访彻底愣住。
温清宁笑了一下，随后正色道：“言归正传，不论宋婵娟是不是死于沈若兰之手，沈若兰都有有害人之举，此以成罪。至于该怎么判，那是大理寺的事情。”
程访一下子反应过来。
是了，他把注意力都放在温清宁和沈钧行会不会趁机报复这一件事情上，反倒忘了在山香的口供中，沈若兰确实是下了产妇禁用的药物莪术。
温清宁继续说道：“按照现在调查的情况看，宋婵娟身上共遭遇了两种杀人方式，一种是下药，一种是用炮仗。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手法。前者更加隐蔽，后者粗暴、残忍，甚至隐隐体现出凶手对宋婵娟的恨意。”
程访连忙专注起来，跟上温清宁的思路。
“照这么看来，那朱夏极有可能就是凶手。”
温清宁说道：“县尉不如先唤朱夏进来问话，再做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