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梦玉跟在宝玉哥哥身后,白幡被风卷起又落下,扫过我发烫的手背。
母亲的棺木停在灵堂中央,檀香混着湿土味钻进鼻子里,我忽然想起昨日此时,她还握着我的手教我认《女戒》里的字——笔锋刚写到\"德\"字,墨汁就晕开了,像她咳出的血。
\"灵玉,歇着去。\"李纨嫂子蹲下来,帕子擦我脸上的泪,\"仔细冻着。\"她袖口的银线绣着并蒂莲,是母亲病中送她的,针脚还带着薄荷香。
我摇头,把梦玉往怀里捂了捂——它从母亲手里滑落时还凉着,现在倒像揣了颗小太阳,烫得我心口发疼。
远处马蹄声越来越近,我踮脚望过朱漆门,看见几个穿玄色劲装的人翻身下马,为首的举着腰牌——是忠顺王府的。
宝玉哥哥的背猛地绷直,他把母亲的棺木往怀里带了带,月白衫子在风里猎猎响:\"灵玉,去后堂。\"
我没动。
忠顺王府的人上次来要琪官,母亲挡在门前,说\"金陵城的规矩,外男不得踏足内院\",她那时咳得厉害,可腰板直得像根松枝。
现在松枝倒了,我得替她立着。
夜渐深时,灵堂的蜡烛换了三回。
我蜷在廊下的椅子里,梦玉突然在掌心跳了跳,烫得我打了个激灵。
抬眼正看见西厢的窗纸透出微光——那是母亲的屋子,她病中连灯芯都要挑三回,说\"省油灯照不清医书\"。
可母亲...不是已经...
我捏紧梦玉往西厢走,脚步轻得像片叶子。
窗缝里漏出细语,是母亲的声音,比往日更轻,像飘在云里:\"梦玉之力已开始动荡...若不尽快稳定,恐为敌人所趁。\"我贴着窗沿望去,烛火映得她脸发白,腕子细得能看见青筋,可手里的梦玉正泛着暖金,旁边还搁着宝玉哥哥的通灵玉——那玉他从不离身,此刻倒安静地躺在母亲手心里。
\"娘...\"我刚开口,梦玉突然发出清鸣,像凤鸟抖翅膀。
母亲猛地抬头,看见我时慌得把通灵玉往袖子里藏,可她太瘦了,藏不住的:\"灵玉怎的来了?
可是魇着了?\"她起身要抱我,可脚步虚浮,扶着桌角才站稳。
我盯着她袖中露出的通灵玉,那玉上有道淡金色的光,正往梦玉里钻。
\"娘在做什么?\"我拽她的袖子,摸到一片湿凉——是汗。
母亲的手指抖了抖,把我抱进怀里,发间的茉莉香混着药味:\"不过是...替你宝玉哥哥擦玉。\"她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撞着我耳朵,\"快回去睡,明儿还要跟冷月师父学功课。\"
我没走。
母亲哄人的时候会摸我后颈,像小时候哄我喝药那样,可这次她的手在抖。
我盯着她床头的药碗,里面的药汁已经凝了,泛着黑红——这是第三日没喝的药了。
天刚蒙蒙亮,我被院外的喧哗声惊醒。
推窗看见宝玉哥哥攥着通灵玉往西厢跑,晨雾里他的影子晃得厉害,发冠都歪了。
我跟着跑过去,正听见他撞开房门的声音:\"林妹妹!\"
母亲倚在床头,被子滑到腰际,脸色白得像新刷的墙。
宝玉哥哥扑过去攥她的手,通灵玉在他掌心亮得刺眼,里面浮着个模糊的影子——是母亲,穿着月白衫子,正垂眼写字,跟我梦里见的一模一样。
\"你又做了什么?\"宝玉哥哥的声音在抖,\"为何玉中有你的影子?\"他的拇指蹭过母亲手背的针孔,那里青了好大一片,\"是不是又用了梦玉的力?
昨日太医说你...说你...\"
母亲笑了,伸手替他理乱发:\"不过是梦玉之力偶现罢了,不必多想。\"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可我看见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在攥床单,指节发白。
宝玉哥哥突然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我听见他喉结动了动,说:\"林妹妹,我怕。\"
怕什么呢?
怕母亲像父亲那样,说\"阿玉乖\"就闭了眼?
怕梦玉的光灭了,怕我们的新政断了?
我攥紧袖口,指甲掐进肉里——昨日院外跪着的百姓喊\"林姑娘圣明\",他们举着写满\"均田兴学\"的黄纸,可母亲说,这世道的坎儿,才刚迈了一只脚。
用过早饭后,冷月师父来寻我。
她穿玄色劲装,腰间挂着铁剑,剑穗是血红色的——她说这是前朝女将的规矩,\"见血方知太平贵\"。
今天她没带剑,只提了个檀木盒子,里面是安神香:\"昨日梦魇了?\"她摸我额头,手比母亲的凉,\"跟我去后园,教你认梦境里的根。\"
后园的梅树抽了新芽,冷月师父让我坐在石凳上,闭眼。
我闻着安神香,渐渐沉入黑暗里——这次不是混沌的雾,是座白玉台,台上立着尊女子雕像,穿月白衫子,腰间挂着梦玉。
突然,火从地底窜出来,舔着雕像的裙角,我看见个黑袍男子站在火里,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半张嘴,笑的时候露出尖牙:\"烧了这玉,烧了这梦...\"
\"娘亲!\"我喊出声,惊醒时冷汗浸透了中衣。
冷月师父攥着我的手腕,铁剑已经出鞘半寸:\"看见什么了?\"她的声音像淬了冰。
我抖着嘴唇描述那火、那雕像、那黑袍人,她的眉越皱越紧,最后把我搂进怀里:\"梦非虚幻,是心象映射。
那雕像...是你母亲。\"
\"他们要烧了娘亲?\"我抓住她的衣襟,\"我要再进去!\"冷月师父按住我的肩:\"不可莽撞。
梦境里的敌人最会骗人,你得先学会——\"她的话被窗外的雷声打断,我抬头看见乌云压着屋檐,梦玉在我腕间发烫,像在敲警钟。
夜里,我裹着母亲的旧斗篷坐在床头。
梦玉搁在案上,光忽明忽暗,像有人在敲摩斯电码。
我盯着那光,渐渐又困了——这次的梦很静,是片竹林,母亲站在竹影里,指尖结着淡金色的光,正往空中画符。
她的脸色比白天更差,每画一笔都要扶着竹子喘气,可嘴里还在念:\"乾位镇魇,坤位锁魂...\"
\"娘!\"我扑过去,可她像片云,一摸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赵嬷嬷的脸,她从前是凤姐儿姐姐的陪房,后来跟着周瑞家的管库房,可上个月母亲查账时,发现她私吞了二十石米。
她此刻正跟个穿青衫的男人说话,那男人抱着个青铜鼎,鼎里烧着带血的布:\"灵玉那小丫头片子,最是心软。
等她梦见亲娘被烧,还不得哭着把梦玉交出来?\"
\"莫问先生果然高明。\"赵嬷嬷笑,脸上的褶子堆成团,\"等拿到梦玉,咱们去南边买庄子,一辈子...啊!\"
她突然尖叫,青铜鼎\"当啷\"掉在地上。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母亲站在竹林尽头,梦玉在她掌心烧得通红,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像两口深井:\"赵嬷嬷,你当这梦,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我猛地惊醒,冷汗把枕头浸了个透。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梦玉还在发烫,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战鼓。
突然,门\"吱呀\"响了一声,我抓过床头的剪刀,却看见宝玉哥哥站在门口,他眼眶青黑,手里攥着通灵玉:\"灵玉,你母亲...她又咳血了。\"
我跟着他往西厢跑,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
推开门时,母亲正靠在床头,帕子上的血像朵红梅。
她看见我,强撑着笑:\"灵玉来啦?\"可她的手在够枕边的梦玉,指尖离那玉还差三寸,就垂了下去。
宝玉哥哥扑过去给她顺气,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通灵玉在发光,里面的影子更清晰了——是母亲,正站在梦里的竹林里,攥着梦玉,眼睛里燃着我从未见过的光。
夜更深了。
我趴在母亲床头打盹,迷迷糊糊又掉进梦里。
这次没有竹林,没有火,只有片黑沉沉的海。
那个黑袍男子站在浪尖上,他慢慢转过头来,月光照亮他的脸——是莫问,那个和赵嬷嬷密谋的男人!
他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只有两团跳动的红焰,像两盏鬼火。
\"小丫头,\"他笑着伸出手,指甲长得像刀,\"来拿梦玉啊...\"
我猛地坐起来,额角撞在床柱上,疼得眼泪直掉。
窗外的更夫敲了三更,梦玉在我掌心凉了些,可刚才梦里的红焰还在眼前晃。
我摸了摸母亲的手,她睡得很沉,呼吸轻得像片羽毛。
隔壁房传来脚步声,是宝玉哥哥,他大概又去煎药了。
我望着案上的梦玉,它的光忽明忽暗,像在说什么秘密。
风掀起窗纸,吹得烛火摇晃,我仿佛又看见母亲在梦里的样子,她攥着梦玉,眼睛里的光比白天更亮。
\"娘亲,\"我轻声说,把脸贴在她手背上,\"我会守住你的梦。\"
梦玉在案上轻鸣,像在应我。
可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烛火\"噗\"地灭了。
黑暗里,我听见远处传来冷笑,像片碎冰,扎得耳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