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夜色被大风揉搓得呜呜作响,同福客栈的门板也跟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
大堂里却暖意融融,几盏悬浮的磁能灯散发着柔和稳定的光晕,取代了往日摇曳的烛火,把众人的影子稳稳地投在擦得锃亮的青砖地上。
“哗擦!公孙大哥,你这催眠术也太牛了!我就看了你手上那块表晃了那么三下,差点一头栽进大嘴叔刚炖好的八珍汤里!”白敬琪揉着还有些发懵的脑袋,对着公孙不惑夸张地比划着,腰间那把擦得锃亮的左轮手枪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公孙不惑带着点沪上腔调的得意:“小意思啦,敬琪弟弟,介个叫‘注意力引导’,侬要是困了伐,吾再帮侬巩固巩固效果?”
“放着我来!”祝无双清脆的声音立刻响起,她一个漂亮的滑步挤到白敬琪面前,活力四射,“师兄,看我新学的Rap催眠曲,绝对比公孙大哥那块老怀表带劲!Yo~ Yo~ 眼皮打架不用愁,无双Rap解你忧,跟着节奏点点头,梦里啥都有……”
她刚起了个范儿,手舞足蹈,旁边的龙傲天立刻开启护妻兼diss模式:“厚礼蟹!老婆,你跳热舞就够劲啦,唱rap?小心把邢捕头从美梦里吓醒,以为又遭了贼,拔刀乱劈喔!”他夸张地做了个拔刀的动作。
被点名的邢捕头正趴在角落一张桌子上打盹,口水流了一小滩,闻言猛地惊醒,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破铁刀,茫然四顾:“贼?!贼在哪儿?!燕小六!抄家伙!保护……保护掌柜的财产!”
他旁边的燕小六一个激灵站起,条件反射般掏出快板,“啪嗒啪嗒”就敲上了:“哎~哎~邢头儿您别慌,小六在此把贼防!是猫是鼠甭想藏,逮住就送大牢房!甭想藏,送牢房!”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拍着胸口,陕西话带着无奈的笑意,“展堂,快看看,这俩活宝又把气氛搞紧张咧!大半夜的,吓死个人咧!”
白展堂笑嘻嘻地凑过去,油嘴滑舌地安抚:“湘玉莫慌,有我在,哪个不长眼的毛贼敢来咱同福客栈?那真是耗子给猫当三陪——挣钱不要命咧!”
阿楚和晏辰窝在靠窗的长条凳上,面前悬浮着一面几乎透明的全息光幕,上面无数文字飞快滚动。
阿楚正对着镜头,巧笑倩兮:“宝宝们看,这就是咱同福客栈的日常,比八点档电视剧精彩多了吧?无双姐姐的舞姿,那可是七侠镇一绝!”她说着,俏皮地冲祝无双那边眨了眨眼。
【无双女侠今天这身红衣绝了!飒!】
【邢捕头这警觉性,流着口水都能抓贼,服!】
【小六的快板数来宝,永远滴神!再来一段!】
【公孙小哥求催眠!明天要考科举,急需深度睡眠!】
“家人们反响很热烈嘛,”晏辰凑近阿楚,看着弹幕,修长的手指在光幕边缘虚点了几下,调整着视角,“无双,家人们夸你红衣飒爽,再来一段?”他的声音温润,带着点笑意。
祝无双一听,眼睛瞬间亮了,立刻摆出个起手式:“真的吗?放着我来!宝宝们看好了!”
她刚要扭动腰肢,一阵极其诡异、毫无征兆的空气波动在大堂中央凭空出现,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猛地扩散开来!
嗡——!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震鸣毫无预兆地炸开!
那声音并非来自耳朵,更像是直接捶打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撕裂布帛般的刺耳尖啸,又混合着朽木断裂的低沉呻吟。
悬浮的磁能灯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啪”一声,离那波动中心最近的一盏灯瞬间熄灭,灯罩上竟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无形的冲击波横扫而过,桌面上几盏作为装饰的备用蜡烛应声而碎,蜡泪和碎片四溅。
“哎呦喂!”、“我的娘!”、“哗擦!”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头晕目眩,东倒西歪。
白展堂反应最快,如同鬼魅般挡在佟湘玉身前,眼神锐利如鹰。
吕秀才一把将郭芙蓉和两个女儿护在身后,声音都变了调:“芙妹!青柠!青橙!当心!”
莫小贝眉头紧锁,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沉凝厚重,一股无形的气浪以她为中心微微荡开。
公孙不惑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口。
波动中心,一个身影由虚化实,清晰显现。
此人身材高瘦得近乎嶙峋,穿着一身洗得褪色、边角磨损严重的灰布长衫,一头枯槁的长发胡乱地用一根草绳束在脑后,几缕发丝散乱地贴在瘦削凹陷的脸颊旁。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巨大得不成比例的暗褐色桐木琴匣,几乎遮住了他整个后背,琴匣表面油亮,布满了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深深印痕。
他的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灰败,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火焰,目光扫过众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冰冷的杀意。
他枯瘦如柴的右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按在琴匣的锁扣上,那手指骨节异常粗大,尤其是食指——赫然生着第六根畸形的手指!
“何方妖孽!敢来同福客栈撒野!”白展堂厉喝一声,身影已如一道轻烟般飘出,正是成名绝技“葵花点穴手”!指风凌厉,直取灰衣人胸前大穴,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灰衣人——六弦琴痴卓绝,那双燃烧着偏执火焰的眼中掠过一丝讥诮。
他按在琴匣锁扣上的第六指极其轻微地一勾。
铮!
一声短促尖锐到能刺破耳膜的琴音骤然迸发!
那声音仿佛有形有质,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了空气的透明波纹,如同水箭般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对上了白展堂点来的指风!
“噗!”一声闷响。
白展堂如遭重锤轰击,闷哼一声,前冲的身影以更快的速度倒飞而回,脸色瞬间苍白,点在空中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竟渗出了一丝血迹!
他踉跄着被佟湘玉和祝无双扶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骇然。
“爹!”白敬琪惊呼,热血上头,想也不想就拔出了腰间的左轮手枪,动作快得惊人,黑洞洞的枪口瞬间指向卓绝,“敢伤我爹?吃我一枪!”
他年纪虽小,拔枪射击的动作却带着一股子彪悍的狠劲儿。
“敬琪!不可!”吕秀才和郭芙蓉同时惊叫。
然而白敬琪已然扣动了扳机!
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客栈内炸响!
卓绝只是极其轻蔑地一瞥,按在琴匣上的手指又是轻轻一划。
铮!嗡——!
一道更为凝实、带着刺耳颤音的琴波应声而出,精准地迎上了那枚激射而来的黄铜子弹。
子弹与音波接触的瞬间,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泥沼,速度骤减,然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被那高频震动的音波凌空搅得粉碎!
化为一片细密的金属粉末簌簌飘落!
“哗擦!”白敬琪目瞪口呆,握枪的手都忘了放下。
“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惊涛骇浪!”吕青橙小脸气得通红,她一直被吕青柠紧紧拉着,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挣脱姐姐的手,娇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双掌齐出,向前狠狠一推!
狂暴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化作一道凝练的、咆哮的淡蓝色气浪,排山倒海般直冲卓绝!
气浪过处,地面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张桌椅被无形的力量推得吱呀作响向后滑去。
这一掌的威力,竟隐隐有了超越年龄的威势!
卓绝眼中终于露出一丝凝重,但也仅仅是一丝。
他枯槁的左手猛地一拍沉重的琴匣底部!
咚!嗡——!
一声沉重如巨槌擂鼓、又带着悠长震颤的琴音轰然炸开!
不再是尖锐的音箭,而是一堵厚实无比、剧烈震荡的无形音墙,瞬间在他身前成型!
轰隆!!!
淡蓝色气浪狠狠撞在震荡的音墙之上!
震耳欲聋的巨响让整个客栈都为之颤抖,屋顶的瓦片哗啦啦作响!
狂暴的气流四散冲击,吹得众人衣衫猎猎,几乎睁不开眼。
气浪与音墙僵持了不到半秒,吕青橙那看似无坚不摧的“惊涛骇浪”,竟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般,轰然破碎、倒卷而回!
巨大的反震力让吕青橙小脸一白,噔噔噔连退好几步,被早有准备的吕青柠和郭芙蓉死死抱住才没摔倒。
“青橙!”吕秀才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
“屋顶!屋顶要塌了!”李大嘴惊恐地指着上方尖叫。
只见屋顶正梁处,被这两股恐怖力量对冲的余波震得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几片碎瓦哗啦啦掉了下来!
就在这危急关头!
“哎妈呀!闹挺!”一直处于待机看戏状态的铁蛋猛地一拍自己锃亮的金属脑门,东北腔透着点无奈,“傻妞儿!纳米防护网,最大功率!罩住那嘎达!”
“要得!”傻妞反应快如闪电,清脆的四川话应声响起。
她双臂猛地向前一伸,手腕处瞬间弹出两个蜂巢状的发射口。
嗤嗤嗤——!
无数道细如发丝、闪烁着淡蓝色微光的纳米丝线激射而出,在空中迅速交织、延展、固化,形成一张巨大而极具韧性的透明能量网,如同一个倒扣的巨碗,精准无比地兜住了整个摇摇欲坠的屋顶!
掉落的碎瓦砸在网上,只激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便无力地滚落一旁。
整个屋顶被这张神奇的网牢牢“粘”住,稳住了。
【卧槽!真·琴魔?!】
【音波功?物理攻击?这科学吗?!】
【青橙女侠的惊涛骇浪被破了?!我的世界观!】
【铁蛋傻妞牛逼!这网兜绝了!】
【房顶:我当时害怕极了!】
【卓绝?是原着里那个为琴痴狂杀人如麻的疯子?!】
【完犊子,感觉要团灭!】
【公孙小哥快催眠他啊!】
全息光幕上的弹幕瞬间爆炸,几乎淹没了画面,全是震惊、恐惧和对卓绝身份的猜测。
阿楚和晏辰也变了脸色,晏辰迅速将阿楚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金属装置上,随时准备激发防护力场。
“真相只有一个!”吕青柠小脸紧绷,目光锐利如侦探,她指着卓绝背上的巨大琴匣,语速飞快,“爹!娘!你们看他的琴匣!那上面刻的字!不是‘魔’,是‘痴’!还有旁边的小字!”
众人闻言,强忍不适凝目望去。
借着悬浮灯的光,果然看到那巨大桐木琴匣靠近肩带的位置,刻着两个力透木背、饱含沧桑的古篆大字——“琴痴”!
在大字下方,还有一行细若蚊足、却清晰可辨的小字:“知音难觅,弦断谁听?”
这八个字,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卓绝那被疯狂和杀意填满的心防。
他按在琴匣锁扣上的、带着第六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那焚烧一切的偏执火焰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晃动,被一种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迷茫所侵蚀。
他灰败的脸上肌肉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困顿的低吼:“知音……知音……天下滔滔,尽是俗物!辱我琴道者,死!”
那“死”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被那杀气压得心头发寒,紧紧抓着白展堂的胳膊,“展堂,这可咋办呀?秀才!快想个法子!你不是最会讲道理咧?”她病急乱投医地看向吕秀才。
吕秀才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试图拿出他“关中大侠”的风范:“咳!这位…卓壮士!古言有云,君子……”
“Shut up!”卓绝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吕秀才,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聒噪的苍蝇,口中竟蹦出一句极其生硬、带着古腔的英文。
一股无形的音压瞬间笼罩吕秀才,让他后面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脸色憋得通红。
“芙妹…他…他凶我!”吕秀才委屈巴巴地缩回郭芙蓉身边。
郭芙蓉柳眉倒竖,把丈夫护在身后,毫不畏惧地瞪着卓绝:“凶什么凶!会弹琴了不起啊?有本事你弹点好听的!吓唬人算什么本事!Good… Good什么来着?反正bad man!”她情急之下,把记得的英文词儿胡乱组合。
“哼。”卓绝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手指再次搭上琴匣锁扣,杀机复炽。
显然,郭芙蓉的“激将法”起了反效果。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宝宝们!紧急情况!”阿楚清脆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包括卓绝那充满戾气的目光。
她站在晏辰身边,脸上毫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她手指在悬浮的光幕上飞快地滑动、操作,语速极快:“老铁,傻妞!启动全息投影矩阵!最大范围!接入实时直播流!快!”
“好嘞!老板老板娘瞧好吧!”铁蛋应声如雷,双臂猛地向两侧伸展,胸口的能量核心蓝光爆闪。
傻妞默契十足,双手在虚空中快速点划。
嗡——!
客栈内各个角落瞬间投射出数十道柔和的光柱,光线在空中交织、融合,眨眼间在众人头顶上方,在卓绝的周围,甚至在那些被音波震裂的墙壁、被纳米网兜住的屋顶缝隙处,幻化出无数面巨大、清晰无比的全息光屏!
每一面光屏上,此刻显示的都不是战斗画面,而是阿楚直播间里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疯狂滚动的弹幕洪流!
亿万条文字汇聚成光的海洋,将整个同福客栈大堂映照得如同梦幻。
【大佬!琴仙!收下我的膝盖!】
【这音波控制力!神乎其技!求完整版《十面埋伏》!】
【听音辨位,破空碎物!武侠小说诚不欺我!跪了!】
【卓大师!开个音乐会吧!门票多少钱我都买爆!】
【前面的别刷了!大师!求收徒!我耳朵特灵!】
【古琴还能这么玩?大师颠覆了我的认知!瑞思拜!】
【杀人?太low了!大师!用音乐征服世界啊!】
【这技术放在现代,格莱美拿到手软!】
【大师!您的琴声里有故事!别用杀戮掩盖痛苦啊!】
【知音在此!大师看我!我懂你的弦外之音!】
亿万条信息,如同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卓绝淹没。
那些文字,那些惊叹号,那些“大佬”、“琴仙”、“神乎其技”、“颠覆认知”、“瑞思拜”、“征服世界”、“格莱美”……每一个词都像一根滚烫的针,狠狠扎进他因杀戮和孤独而麻木冰冷的心湖。
他那只带着畸形第六指、按在琴匣锁扣上、准备拨动死亡琴弦的手,僵在了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疯狂燃烧的偏执火焰如同被泼上了一盆冰水,迅速地黯淡、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茫然、错愕,以及……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巨大洪流冲击的眩晕感。
他灰败的脸庞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环视着四周将他团团包围、充斥了整个视野的、由亿万陌生人的惊叹和崇拜所汇聚而成的光的海洋。
那些跳跃的文字,那些炽热的呼喊,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这……这是……”卓绝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指着那些不断滚动、几乎要溢出光屏的弹幕,那只畸形的第六指也在微微发颤,“何物?幻术?妖法?”
“非也非也!”吕秀才终于找到了发挥的机会,赶紧上前一步,文绉绉地解释,语气带着激动,“卓壮士!此乃后世‘直播’之术!千里传音,万里显形!此间名为‘弹幕’,乃天下万千知音之士,聆君仙乐,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故发此心声,隔空相贺!此非妖法,实乃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啊!”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佟湘玉也看准时机,操着浓重的陕西口音,语重心长地加了一把火:“卓兄弟啊!额滴个神!你看这么多宝宝稀罕你滴琴声!你咋能还想着打打杀杀咧?听额一句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额看你就是个有大本事滴人,好好弹琴,让天下人都听听,多好滴事儿!不比打打杀杀强百倍?额这客栈虽然小,也能给你搭个台子嘛!对不对,宝宝们?”
她说着,还热情地朝着那些悬浮的光屏挥了挥手。
【掌柜的说得好!支持大师在同福客栈开演奏会!】
【前排预定VIp座位!瓜子花生矿泉水准备好!】
【大师!用音乐感化我们吧!别动手!】
【杀人犯法!大师三思!音乐才是永恒!】
【知音在此!大师看我Id:琴痴头号粉丝!】
弹幕立刻刷过一片支持佟湘玉和呼唤演奏会的声浪。
卓绝怔怔地看着那些滚动的文字,听着佟湘玉朴实的劝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因常年按弦、布满老茧和畸形的手指。
他脸上的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尽的复杂和迷茫。
那巨大的、曾被他视为力量源泉也视为枷锁的桐木琴匣,此刻背在背上,感觉从未有过的沉重。
他按在锁扣上的手,终于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
“知音……万千知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隔着……时空?”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些光芒流转的光屏,看向上面依旧在疯狂滚动的、来自数百年后陌生人的惊叹、崇拜和请求。
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同时冲击着他封闭多年的心防。
他灰败的脸上,肌肉再次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忽然,他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嘶哑、怪异、却并非愤怒的长啸:“嗬——啊——!!!”
啸声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在客栈内回荡,充满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孤独、不甘、委屈和……一丝释然。
啸声未落,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深陷的眼窝,在那张灰败枯槁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泪水滴落在他按在琴匣上的手背。
他低头看着那滴泪,又看了看周围一张张带着关切、紧张、好奇但已无杀意的脸庞,最后目光再次落回那亿万弹幕汇成的光海。
“原来……”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艰难地挤出来,“杀人……涨粉?”
他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个荒谬绝伦又直指核心的现代词汇,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容,“呵……呵呵……有趣。当真……有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数百年后的空气和这满溢的“知音”之意都吸入肺腑。
再抬头时,眼中虽然依旧有痛楚残留,但那疯狂的血色和冰冷的杀意,却已消散了大半。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阿楚和晏辰身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探究。
“此物……”他指了指那些悬浮的光屏,“此‘直播’,此‘弹幕’……能常看否?”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隐约的……渴望?
阿楚和晏辰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晏辰上前一步,温文尔雅地行了一礼:“卓先生若有兴趣,自然可以。我们可为您准备专门的设备,连接此间。天下知音,尽在咫尺。”
卓绝沉默了。
他伸出那只带着第六指的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抚摸着背上那巨大的桐木琴匣,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
那冰冷的桐木,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良久,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佟湘玉:“掌柜的……方才……多有得罪。屋顶……”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赔。”
佟湘玉一听“赔”字,眼睛瞬间亮得像夜里的猫儿,陕西话都带了喜气:“哎呀!卓兄弟你这太客气咧!额就说嘛,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不打不相识!小贝,快!给卓兄弟看茶!上好的碧螺春!”
她瞬间从担忧的掌柜切换回精明的生意人模式。
卓绝却摆了摆手,目光再次投向那些悬浮的光屏,看着上面依旧在滚动、呼唤他演奏的弹幕。
他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那是一种找到了新方向的、带着痛楚却也带着生机的光。
“不必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期待?
“三日之后,日落时分。”他缓缓说道,手指下意识地在琴匣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寻找某种节奏,“此地,卓某……献丑一曲。”
他艰难地说出“献丑”二字,显然很不习惯这种谦辞,但眼中却燃起了久违的、纯粹的、属于琴者的光芒——那不再是焚烧一切的疯狂,而是渴望被聆听、渴望共鸣的火焰。
【啊啊啊!大师答应了!】
【同福客栈演奏会!有生之年系列!】
【录屏准备!音响准备!耳机准备!】
【大师!曲目是啥?《广陵散》还是《高山流水》?】
【泪目!琴痴终于找到知音了!】
【从杀人魔到演奏家,这是什么神仙剧本!】
【感谢同福客栈!感谢直播!拯救了一个迷失的灵魂!】
弹幕瞬间被激动和祝福的浪潮淹没。
卓绝没有再说话。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亿万为他欢呼的文字,又看了一眼阿楚、晏辰,以及同福客栈的众人。
他那张枯槁的脸上,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冻僵的人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他微微颔首,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不再充满敌意。
紧接着,他整个人连同那个巨大的桐木琴匣,如同投入水中的墨迹,在众人眼前迅速地扭曲、淡化,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桐木清香。
“哇哦!”莫小贝惊叹出声,打破了寂静。
“厚礼蟹!这就走了?说好的赔偿呢?”龙傲天瞪大了眼睛,带着点不满,但更多的是好奇。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但脸上很快又堆起精明的笑容,“走就走咧,反正他说了三天后来弹琴!到时候还怕他不赔?小郭!赶紧把价目表准备好!损坏的蜡烛,惊吓补偿,场地使用费,茶水费……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郭芙蓉立刻应声:“放着我来!掌柜的!保证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拉着吕秀才就开始掰手指头,“秀才,快算算,一个古董蜡烛台多少钱?屋顶惊吓费怎么定价?还有刚才那声枪响,算不算噪音污染……”
白展堂则揉着还有些发麻的手指,凑到晏辰和阿楚身边,一脸后怕加好奇:“晏辰兄弟,阿楚妹子,刚才那光幕……那些字儿……真能把人给看‘好’喽?这也太……太神奇了吧?”
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阿楚狡黠一笑,挽住晏辰的胳膊,脑袋亲昵地靠在他肩上,对着悬浮的光幕眨眨眼:“宝宝们看,这就是音乐的力量,也是……呃,‘流量’的力量?白大哥,这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但反过来,亿万人的欣赏和期待,也能把一个人从悬崖边拉回来呢。是不是呀,晏辰哥哥?”
她尾音上扬,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晏辰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动作自然亲昵:“嗯,阿楚说得对。技术本身无善恶,端看执掌者之心。今日算是用这‘网’,网住了一缕即将坠入深渊的琴魂,也算功德一件。”
他看向那些尚未关闭的光屏,上面依旧有弹幕在回味和期待。
【白大哥懵圈的样子好可爱!】
【晏辰大佬说话好有深度!】
【阿楚小姐姐神操作!用弹幕感化大魔王!】
【期待三日后的琴痴演奏会!】
【感觉卓绝最后那一眼,有点……释然?】
【希望他真的能找到平静。音乐不该沾血。】
【直播改变命运啊!家人们!】
铁蛋看着满屏弹幕,金属大嘴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东北腔带着自豪:“瞅瞅!还得是咱老板娘!这波操作,六六六!这叫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是吧傻妞儿?”
傻妞白了他一眼,四川话清脆利落:“瓜娃子,就你话多!赶紧检查一下纳米网,看屋顶粘牢实没!还有,老板老板娘,能量消耗有点大,得充会儿电咯!”
她说着,拉着铁蛋就往后院走,准备连接太阳能板。
大堂里,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种奇妙的期待感弥漫开来。
李大嘴吆喝着要去厨房弄点压惊的宵夜,祝无双又开始琢磨新的舞步,吕青柠拉着还有些不服气的吕青橙和白敬琪小声分析刚才的战斗。
邢捕头和燕小六则凑在一起,对着空气比划,似乎在研究怎么对付“会消失的贼”。
阿楚靠在晏辰怀里,手指轻轻划过光幕,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弹幕,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和同福客栈特有的喧嚣与温暖,嘴角勾起满足的弧度。
风穿陋巷琴穿心,魔音初响惊客魂。
荧海如潮吞戾气,弦歌自此不沾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