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口刚过,同福客栈的大堂还残留着诱人的油香和零星碗碟磕碰的清脆声响。
阳光懒洋洋地淌过擦得锃亮的木头桌面,几粒浮尘在金芒里飘忽旋转。
李大嘴拿着块快掉毛的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眼皮半耷拉着,仿佛下一秒就能站着睡过去。
白敬琪趴在一张桌子边上,摆弄着他那把擦得锃亮的左轮手枪模型,金属部件在他指间灵活地转动组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吕青橙和吕青柠两姐妹坐在另一边,头碰头地小声嘀咕着什么,青柠的手指偶尔在空气中划过,像是在模拟某种精密的逻辑推演。
全息投影设备在客栈半空安静运转,无数半透明的文字光带清晰可见,却并不扰人:
【小郭姐今天没飙高音,我的耳朵表示很欣慰】
【李大厨今天研究了啥?该不会是辣椒炒月饼吧?忐忑中…】
【公孙小哥今天这催眠术能打折吗?昨晚又没睡好,在线等挺急的】
……
龙傲天半倚在楼梯栏杆上,手里端着个青花瓷小盏,杯里的茶水微微晃荡,他扫了一眼漂浮的光幕,嘴角一撇,吐槽:“厚礼蟹!弹幕讲嘢都系晒口水,没嘢讲就食多啖饭啦!”
郭芙蓉正拿着个巴掌大的发光小平板,手指划拉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字符跳动:“哇哦!家人们!快看这条,‘求无双姐姐即兴来段辣舞’,赞爆了!破……破六六六个赞了!”她抬起头,满脸兴奋。
“放着我来!”祝无双的声音清脆地从柜台后跃出,像一股活泼的溪流。
只见她身影一闪,人已经灵巧地腾挪到了大堂稍宽敞些的过道中央,脚尖一点,腰肢一拧就要舞动起来。
龙傲天立刻放下茶杯,眼睛跟着自家媳妇转,嘴里还溜出串英文:“Amazing!”
“咳!”吕秀才清了清嗓子,拽了句洋文,“Long time no see... to my dear wu Shuang dancing!” 他笑容温文尔雅。
就在这时——
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拧了一把。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极轻微的、类似静电释放的“滋啪”声,一个人影就那么凭空出现在大堂正中央。
他没有从天而降,也没有狼狈砸翻桌椅,就是那么突兀又清晰地站在了那里,像是原本就一直在那里,只是众人刚刚才看见。
死一般的宁静瞬间攥住了整个大堂。
这是一个面容清瘦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不见一丝血色。
他的颧骨有些高,衬得眼眶凹陷下去,里面嵌着一双冰冷的、毫无波动的眼睛,像两口枯井,直勾勾地扫视着客栈里的每一个人。
最扎眼的是他身上的衣服,一件料子极好的对襟灰色唐装,剪裁一丝不苟,纤尘不染,偏偏与整个充满烟火气的客栈格格不入。
然而,真正让所有人瞬间汗毛倒竖、如临大敌的,是这个人怀里抱着的东西。
那是个正方形的金属盒子,大约一尺见方。
它通体散发着一种冰冷柔和的哑光银色,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一丝接缝或锁扣的痕迹。
它安静地被那男人横抱在胸前,不像一个物件,更像是一头敛去了獠牙、正在沉睡的诡异凶兽。
全息弹幕区骤然凝固了一瞬,随即爆炸:
【卧槽!!!!凭空刷boSS???传送卷轴?!】
【这出场特效加鸡腿!盒子里装的啥?核弹头???】
【妈妈我害怕!这叔叔的眼神好凉好空,像停尸房的灯泡!】
【银盒子……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强过李大嘴的十全大补汤……】
【感觉空气都结冰了……掌柜的!开暖气啊!】
宁静只维持了心跳漏跳的几拍。
白展堂的身影几乎在弹幕炸开的同时,已经从擦桌子的姿势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灰影,轻飘飘地滑步上前,精准无比地挡在了佟湘玉和莫小贝身前。
他的眼神锐利如寒星,紧锁在男人和他怀里的银盒子上,葵花点穴手的气场无声地弥漫开。
佟湘玉一把将身边的莫小贝和白敬琪往怀里带了带,虽然脸色煞白,但气势不能输,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叉起了腰。
“额滴个神啊!” 佟湘玉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硬气,“这娃穿得人模人样滴,抱个铁疙瘩吓唬谁咧?你是啥人嘛?咋个进来的?怕似有那个大病吧!”
公孙不惑眉头拧紧,那双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此刻也凝满了警惕,视线在那诡异的银盒子和陌生男人脸上来回逡巡,试图捕捉对方情绪波动的蛛丝马迹。
莫小贝看似安静地站在佟湘玉身侧,但周身微不可察的气息流动,表明一股极其精纯深厚的内力已在悄然凝聚。
男人那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严阵以待的众人,没有半分波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空中漂浮的全息投影区域,那些惊叹、猜测、甚至带着点滑稽调侃的弹幕一行行掠过。
嘴角牵动了一下,但那绝不是笑,更像是某种精密器械咬合时露出的纹路。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同他本人般清冷,毫无起伏,像机器播报:“设备?观测者?……很好。省了我寻找广播源的功夫。”
他的指尖在那光滑的盒面上极轻微地敲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本人,沈言。三十年来,我专注于人性最深层恐惧的具象化诱捕与精准投放。此刻,正是我第一件真正成功的作品‘心渊’进行终极公测之日。”
他的视线重新转回客栈内的众人,枯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终于燃起一丝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光,“现场直播一场…人性沦陷的复仇盛宴。你们,荣幸地成为了首批观众,也将是…实验对象。”
离他最近的莫小贝脸色骤变,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猛地从那银盒子的方向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并非有形物质的寒冷,更像是一种直接投射到骨髓深处的、令人绝望的冰冷意志,沉重地压制住心头。
“哗擦!”白敬琪低骂一声,那把左轮模型啪地一下拍在桌上,小小的手已经本能地按在了腰间的真枪枪柄上。
吕青橙蹭地站起来,小小的身躯紧绷着,双掌下意识地在身前摆了个起手式。
郭芙蓉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抓住了吕秀才的胳膊。
龙傲天站直了身体,眼神危险地眯了起来:“厚礼蟹!搞事搞到我哋同福客栈头上来?”
【终极公测????拿活人???主播快报警!!】
【复仇盛宴……这特么是个疯子科学怪人吧?!救命啊!盒子里是啥病毒还是精神毒气?!】
【诱捕恐惧?我老板的秃头算不算深层恐惧?能给他投射一下吗急急急!】
【好大的口气!知道我傲天哥宇宙最狂吗?机关术干碎他的破盒子!】
【小贝女侠!快用葵花点穴手点他丫的!别让他按发射键!】
“家人们莫慌!”阿楚的声音清脆镇定地响起,穿透了那压抑的气氛。
她和晏辰几乎是同时跨出一步,并肩站在了沈言的斜前方。
晏辰手腕上的一个金属护腕亮起微光,瞬间投射出一道淡蓝色的扇形光幕,将他和阿楚前方以及沈言所在区域完全笼罩。
阿楚的手则按在颈间一个纽扣大小的装置上,她的声音通过微型扩音器清晰传遍大堂:“晏式全频段生命体征测谎仪已上线。这位沈…先生?”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明媚的大眼睛里跳跃着挑衅的火花,“你说你专业搞恐惧投放?啧,我晏老板前几天还研究过怎么用高频声波给蟑螂搞集体精神崩溃呢,同行交流下?你这小盒子是蟑螂恐惧增幅器么?”
晏辰配合默契,用手指轻轻蹭了下鼻梁,慢悠悠地接话,语气温润却字字带刀:“老婆说得精辟。沈先生,容我先问个不太礼貌但非常必要的问题,免得误会。”
他微微一笑,目光投向光幕上的数据波动,“你刚才声称‘三十年专注’,是口头夸张式表达?是真有三十年从业经验?还是…你只是在‘盒子里’藏了几块能发光的破电路板,用劣质干冰造点假特效,然后试图在这里搞个非法的行为艺术诈骗直播打赏?毕竟,”他耸耸肩,“测谎仪数据显示,你在说‘终极公测’这个词时,右心室收缩稍微有点过度哦。紧张了?”
阿楚立刻夸张地“哇哦”一声,配合地做了个捂心口的动作,俏皮地冲沈言眨了眨眼:“晏老板你好坏哦!不过我好喜欢!这么轻易就被戳破小心脏乱蹦啦?看来你这三十年的心理建设也不太行嘛。”
说罢,还朝全息弹幕抛了个飞吻,“家人们别光看戏啊!点点举报刷起来!让平台识别一下这涉嫌虚假宣传的小心脏!”
【噗——晏老板这波破防来得太快!蟑螂恐惧增幅器哈哈哈!】
【虚假宣传举报已点!老板老板娘配合完美打出物理加精神双暴击!】
【心脏收缩加速?这测谎仪准不准啊?我相亲时也这样难道我撒谎了吗?】
【举报!必须举报!侮辱我们宝宝的智商!要求退款精神损失费!】
【老板老板娘这配合我笑劈叉了!杀人诛心还带讲相声的!】
沈言那张几乎从未有过表情的苍白面孔,在那淡蓝色的测谎仪光幕映照下,似乎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青。
晏辰那句“右心室收缩过度”像一根刺,精准无比地扎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如同精密仪器般冰冷的姿态。
他怀中的银盒子轻微地嗡鸣了一声,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无形压力仿佛瞬间加重了一成,冰冷刺骨。
“低劣的挑衅!”沈言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硬冷,“看来你们更享受无知带来的可笑安宁?也好。那么……”
他抱着银盒的双臂微动,似乎要改变它的角度或位置,口中吐出冰冷刻骨的诅咒,“就从这对自作聪明的小夫妻开始!让你们亲身品尝,被自身最深恐惧彻底吞噬的……”
“品味”二字尚未出口,异变陡生!
“媳妇儿!”一声浑厚嘹亮的呼喝炸响,“关门放傻妞咯!”
正门方向风声乍起!
一道橙红色的身影如同撕裂空间般出现,正是傻妞!
她速度之快,只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视觉残影。
几乎就在沈言微抬手臂的刹那,她已欺近其身侧半尺之内!
五指并拢如刀,掌缘闪烁着高频震颤产生的模糊微光,带着撕裂空气的低啸,狠狠斩向沈言抱住银盒子的手腕!
那一记掌刀,没有任何花哨,纯粹是力量和速度的完美结合,目标是精准的物理切断!
“老板!”与傻妞凌厉攻势同时降临的,是铁蛋低沉浑厚的声音,带着一种笃定的沉稳,就在沈言的另一侧响起!
他甚至没看沈言和那个盒子,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重型挖掘机的液压铲斗,蛮横无比地朝着沈言腰间狠狠拍去!
这看似莽撞的一击,蕴含的却是绝对强悍的物理冲击力,目标是让沈言的重心瞬间崩解!
空间仿佛被这两道狂暴的突袭压缩到了极限!
傻妞的掌刀锁其臂,铁蛋的重掌断其根!
双杀合击!
沈言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猛地一缩!
抱着银盒的双臂闪电般交叉叠回胸前,同时身体以一个违反物理常识的怪异角度扭动,如同瞬间融化又重塑的液态金属!
呼——!
傻妞的掌刀擦着他的臂弯下方掠过,高频能量带起的劲风撕裂了他唐装的一小块袖口布料!
砰!
铁蛋的重掌狠狠拍在了沈言脚下的一方青石地砖上!
坚硬无比的青石瞬间碎裂凹陷出一个清晰的掌坑,碎石像子弹般四射飞溅!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铁蛋庞大的身体也微不可查地一晃!
沈言借了铁蛋掌击地面的反震力道,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扭曲但异常迅捷的姿态,如同弹射般向后空翻,惊险无比地避开了这足以致命的双重封堵!
他落地时足尖点地,连退两步才稳住身形,气息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急促,银盒子被他牢牢护在胸前,光滑的表面似乎流转过一层急促的暗红微光。
“啧!物理封堵失败!”铁蛋甩了甩拍麻的手掌,满是煞气,“这老小子属泥鳅的?油滑得要命!”
傻妞稳稳落在他身边,俏脸含霜,眼神锐利,骂了一句:“瓜皮!下盘贼溜嗦!再来!”
“再来?!”沈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激怒的神经质般的尖利,苍白脸皮下的血管似乎都狰狞地浮现出来,之前的冰冷平静彻底撕碎!
“你们这群愚昧的低等存在!你们懂什么?!”他猛地将怀中的银盒子举高,那盒子仿佛感应到他的狂怒,嗡鸣声骤然加剧,甚至开始高频震颤!
“恐惧是力量!是最纯粹的权柄!它能撕碎所有虚伪的尊严!就像那个恶心的地下室!永远也……”他的吼声带着崩溃边缘的疯狂,却在瞬间的停顿后,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语调陡然下沉,混杂着刻骨的怨毒与某种孩童般的、扭曲的痛苦呜咽,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像那个永远锁着我的小房间……只有十平米……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地上全是虫子在爬……蟑螂,好多蟑螂……它们钻进我的衣服里,咬我,爬到我脸上……”
这突兀的转变太快!
刚才还歇斯底里如同魔王,眨眼间声音又沉入谷底,带着一种深埋的、令人脊背发寒的怨毒和一种孩子般无助的恐惧哭腔。
那举高的银盒子发出的高频震颤并未停止,反而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更加不稳定地嗡鸣起来,光滑表面流转的光芒变得紊乱。
大堂里的人一时都愣住了。
那种强烈的反差让场面更加诡异。
全息弹幕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真空。
刚掏出唢呐准备给郭芙蓉伴奏的公孙不惑猛地顿住了动作,眼睛瞬间眯起,紧紧盯住了沈言那张扭曲痛苦的脸。
催眠师捕捉情绪的天赋在这一刻敏锐地启动。
只有铁蛋,这个全能仿生保镖兼数据分析狂魔,行动没有丝毫停滞。
在沈言那句“黑屋只有十平米…地上全是虫子…蟑螂…”冲口而出的瞬间,他那粗壮的手指就在自己胸前某个隐蔽按键上疾速点过。
一道极其微弱的信号波扫过整个大堂,瞬间采集到了沈言身体在那一刹那最真实的生物信息波动——指尖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皮下血液流动的微小紊乱,瞳孔应激性的瞬间收缩…
铁蛋的大脑袋歪了歪,那双泛着温和金属光泽的眼睛里划过瀑布般的数据流,快得让人无法看清。
不到半秒,他粗短的手指又在旁边迅速敲击了几个虚拟键盘——那是直接连接着他内置的“铁氏超维云端资料整合处理器”的操作界面。
他忽然瓮声瓮气地开口,巨大的嗓门盖过了银盒子不稳定的嗡鸣:“老板!破案了!”
他指着沈言,像个刚解出复杂数学题的得意小学生,“这娃不是天赋异禀!是童年阴影严重超标!脑部杏仁核长期处于过载状态,恐惧神经通路被强化得跟防空洞钢筋一样粗!源头初步建模匹配——就是刚才描述的密闭空间加节肢动物入侵场景!”
铁蛋说着,一只蒲扇大的手在自己胸口“哗啦”一下拉开个虚拟投影操作台,手指在上面飞快地操作了几下:“喏,高清重建!3d环绕,沉浸式体验!让他自己瞅瞅这阴影具体长啥样!”
只见他面前瞬间投射出一个极其逼真的迷你3d全息影像场景。
那是一个狭小、肮脏、完全封闭的水泥房间,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是一个快要熄灭的白炽灯泡。
地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棕黑色、油亮、顶着长须的蟑螂!
它们爬行、堆积、甚至能看清腿上细密的倒刺!
影像中心,一个穿着背带裤的瘦弱小男孩(面部经过模糊处理)缩在墙角,正惊恐无比地看着一只巨大的蟑螂快速爬上他的膝盖!
铁蛋还在憨憨地配音解说,带点科普味儿:“看!这小玩意儿学名蜚蠊!喜欢潮湿温暖环境!繁殖力贼强!属于节肢动物门!这小娃幼时创伤情境高度吻合‘幽闭恐惧症’和‘特定物体恐惧症(节肢动物)’共同作用模式!该场景刺激强度评估——mAx+!脑损伤风险——极高!治疗优先级——紧急!报告完毕!”
他煞有介事地一按,那个极度逼真、虫子密密麻麻涌动的全息小房间就朝着沈言方向悠悠地飘了过去。
铁蛋最后还加了句特别欠的总结词:“哦,对了,这屋里没老鼠,就蟑螂。这娃记仇记混了,老鼠那是另一个屋的事。”
【噗——!!!防空洞钢筋可还行??老铁你是要笑死我继承我未还的蚂蚁花呗吗?!!】
【等等……源头是个小黑屋和……蟑螂???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密集恐惧症犯了啊啊啊!老铁快收了神通吧别飘了!】
【哈哈哈铁蛋这波灵魂拆解!三十年研究恐惧的大魔王怕!蟑!螂!】
【《记仇记混了》哈哈哈哈夺笋啊!给大熊猫留点口粮吧!山上的笋都让你挖完了!】
【老铁绝对是年度最佳拆台王!这心理档案分析得比老刑的冷笑话杀伤力大多了!】
沈言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那种竭斯底里的愤怒,那种刻骨铭心的恨意,那种掌控万物的高傲,如同劣质的泥塑面具遭遇狂风暴雨,片片剥落,露出下面最苍白、最原始的底色。
他举着那个不断嗡鸣震颤的银盒子,目光像被钉子钉死般,死死盯着铁蛋投射到他面前的那个缓缓旋转的恐怖全息景象——那逼真的小屋,那爬满地的、不断蠕动、翻涌的蟑螂,角落里那个模糊、瑟缩、恐惧到极点的小孩影像…
他刚刚亲口描述的噩梦,此刻被无比清晰、无比具象、甚至还带着点滑稽科研腔解说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眼前!
毫无遮掩!
毫无缓冲!
“噗……呃……”
一声极其怪异的、如同被扼住脖子发出的抽气声从沈言喉咙里挤了出来。
不是吼叫,不是怒斥。
它太短促,太破碎,带着一种世界观被瞬间颠覆的茫然和巨大的荒谬感。
那只高举着银盒子的手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频率与盒子的嗡鸣出奇地一致。
“啊——!!!”
下一刻,一声足以掀翻屋顶的、凄厉到走调的尖叫从沈言喉咙里狂飙而出!
那声音不再是魔王在咆哮,更像是一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哭嚎!
他再也无法忍受眼前那活灵活现的恐怖景象,另一只空着的手疯狂地挥动,像要驱赶什么无形的、令人作呕的东西,试图打散那个飘过来的全息影像!
但他忘了,那是光,不是实体。
他的手臂徒劳地穿过那堆旋转的“蟑螂”,只带起一阵光影涟漪。
“关掉!把那东西关掉!!” 沈言尖叫着,身体剧烈地后缩,眼睛死死闭紧,整个人缩成一团,几乎要将那个闪光的银盒子挤压变型,“那不是!不是我!!拿走!虫子!满地都是虫子啊!!”
郭芙蓉目睹这峰回路转、从恐怖魔王秒变吓破胆小孩的一幕,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欢乐彻底击中!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喷笑了出来!
笑声清脆响亮得如同摇响了一串银铃,在安静下来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出。
她赶忙捂住嘴,肩膀还在剧烈地抖动,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她深吸了两口气,强行压住笑意,但那闪亮的眸子还是出卖了她此刻幸灾乐祸、无比同情的心情。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颤音,用平生最温柔的关切语气提议道:“沈先生?呃…小朋友?要不…”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又温暖,“我们送你首歌吧?舒缓舒缓心情?听首歌,洗洗耳朵里的虫子叫?”
说着,她根本不待沈言有任何反应——事实上对方现在也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直接转向了还在捂着嘴偷笑的傻妞,用力使了个眼色。
傻妞立刻会意!
这四川辣妹一不做二不休,手指在腕间的手表状设备上快如闪电般划过!
刹那间,同福客栈的大堂被震耳欲聋的音浪悍然统治!
不是舒缓的古筝琵琶!
不是深情的流行情歌!
更不是郭芙蓉平时飚的嗨翻天摇滚!
而是——一首几乎印刻在每一位神州儿女灵魂深处的、传唱度冠绝群雄、节奏明快到洗脑、旋律质朴又充满“活力”的广场舞神级国粹!
音响开到了极致,超大功率功放搭配傻妞精准启动的多点环绕扬声系统,让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拥有实体的锤子般砸在空气里!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
鼓点激昂!
电子弦乐穿透性极强!
郭芙蓉那把被江湖锤炼过的大嗓门瞬间加入!
充满了热情洋溢的、极具感染力的演唱,每个字都唱得字正腔圆,饱含对沈言此刻精神状态的深切关怀!
“在风风雨雨人生路,你要大步向前走!”
歌声刚起,几乎是与之同步进行的,是公孙不惑!
这位一直在寻找最佳切入时机的催眠师!
就在沈言失控尖叫、精神防线彻底崩溃的瞬间,趁着那无比熟悉的、贯穿力超强的神曲旋律硬生生插入沈言混乱思维的刹那,他的双手在胸前划出一道奇异的轨迹,双手十指指尖亮起柔和的、如同月晕般的洁白微光!
那光芒极其纯净,仿佛能涤荡污浊。
他目光紧紧锁定抱着脑袋、仿佛要将银盒子揉碎塞进耳朵里抵挡噪音的沈言,口中低低吟诵出玄奥的、如同清泉流淌般的音节。
随着他的吟诵,指尖的白色月晕般的光芒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如同有生命的光雾,精准地、温柔地笼罩住沈言头部和那个不安震颤的银盒子!
这光芒似乎能抚平思维的褶皱,驱散盘踞的黑暗,在那狂乱的精神风暴中心投下一点安定的锚。
精神安抚!
目标明确——以神曲之威,强心提气;以催眠秘术,抚平创伤!
联合治疗!
【阳光总在风雨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我笑到把隔壁八十岁耳背阿婆的助听器震掉!广场舞神曲救世主降临!!!】
【芙芙唱出了拯救失足变态的使命感!走起调都是正义的音符!】
【公孙小哥手上那白光?!妈妈我看到仙法了!物理超度加精神洗涤?】
【快看快看!大魔王在跳!不,是在抖!是被神曲的律动强行带动了吗?】
【求大魔王心理阴影面积!一个被蟑螂吓疯的天才又被广场舞干碎了!】
【同福客栈治疗中心!专治各种童年阴影晚期!主治医师:郭芙蓉、公孙不惑!助理医师:铁蛋傻妞!】
【神曲净化一切黑暗面!这波联合技我给满分不怕骄傲!】
那激昂到突破天际的神曲旋律,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粗暴地、不讲道理地刺穿了沈言被恐惧和羞愤塞满的听觉神经!
每一个铿锵有力、节奏感爆棚的鼓点,都像小锤一样砸在他紧绷的脑门上!
郭芙蓉那穿透力极强、饱含“热情”关怀的音浪,则直接炸响在他的意识海深处!
“啊——呃——!!!”
沈言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电击般猛地一僵!
口中发出不成语调的怪叫。
他抱紧了怀里的银盒子,那盒子因为公孙不惑施加的柔和光晕笼罩,嗡鸣声诡异地降低了一个八度,表面的狂躁红光也暗淡了下去。
然而,他整个人却控制不住地剧烈哆嗦起来,仿佛身体里每一处都在疯狂打颤!
“闭嘴!别唱了!停下啊!” 他徒劳地吼叫着,试图盖过那无处不在的音乐,但声音被淹没在更洪亮的“向前走”里。
他蜷缩着,试图用手去捂耳朵,但一只手抱着盒子动作不便。
公孙不惑那纯白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光芒似乎起了一些作用,让那源自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风暴不再那么撕裂灵魂,却无法立刻平息那被广场舞神曲强行入侵并摧毁殆尽的世界观所带来的、全新的、巨大的精神冲击!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
那银光流转、曾经被沈言视为最强大武器的“心渊”盒子,终于被他如同丢弃什么极度厌恶的垃圾般,松手砸在了地上。
光滑冰冷的金属外壳与坚硬的青石地砖碰撞,发出一声委屈的闷哼。
沈言终于放开了双手,猛地捂住整张脸!
他弯下了腰,肩膀如同风中的枯叶般剧烈地、无声地抽搐起来。
几秒安静。
“……呜…呜呜……”
捂着脸的指缝里,泄漏出再也无法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
这呜咽很快演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他弯着腰,整个人缩成一个虾米状,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声音嘶哑崩溃:“停了!关了它啊!我不放了!再也不放了!呜哇……呜……呜呜……”
哭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语无伦次的宣泄,“三十年……研究啊……我的恐惧装置……我的权柄……我的心渊……没了……全没了……被……被一只破虫子……被一群广场舞大妈……啊不,就她一个……就一个疯子唱的神曲……给……给干碎了啊……呜呜呜呜……我特么还研究个屁!这科学没法做了!呜呜呜呜呜……”
大堂里安静下来,只有郭芙蓉的歌声因没有命令停止还在大声播放着“美好时光在招手”,以及沈言那撕心裂肺、完全不顾形象的大哭声。
之前那种如跗骨之蛆的阴冷恐惧气息,早已被这惊天动地的“哭声攻势”碾得粉碎,烟消云散。
佟湘玉第一个反应过来,叉着腰的手放了下来,看着那个哭得像个两百斤孩子的“前恐怖分子”,小声嘀咕:“额滴个神啊!咧娃三十年的哭功倒是练得炉火纯青咧!”
白展堂也收了葵花点穴手的气场,凑到佟湘玉耳边,压低声音念了句歪诗:“乌云蔽日终须散,怂人一哭万事休。”
莫小贝和公孙不惑耸了耸肩。
郭芙蓉还在跟着伴奏唱,被吕秀才轻轻扯了一下袖子才反应过来,赶紧在智能手表上点了“暂停”。
瞬间,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只剩下沈言那仿佛世界崩塌的恸哭声更加清晰地回荡在终于安静下来的大堂里。
【世界清静了……然后……魔王哭了?他哭得像个考了零分被妈妈没收了游戏机的小学生!】
【我竟然有点心疼……不对!我一定是被公孙小哥的白光闪瞎了!他可是要拿我们做实验的坏蛋啊!】
【《就她一个》……噗!芙芙凭一己之力干碎了一个反社会科学家!建议载入史册!】
【哭吧哭吧!把那些藏在黑屋里的虫子和害怕都哭出来!】
【科学精神破灭,广场舞精神永存!】
【报告掌柜的!客栈地板因泪水打湿需要清洁!另,损坏青砖一块,申请从沈某赔偿金里扣!】
【虽然但是……这转折真尼玛清新脱俗又合理!我服辣!同福客栈牛啤!】
银盒子哑然沉寂在大堂中央,映着日光,冷光一片。
沈言捂着脸的呜咽断断续续,肩膀抽搐着,像个遭了台风洗礼的稻草人。
佟湘玉叉腰站着,掷地有声:“碎(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咧‘心渊’太吓人咧!得处理掉!”
白展堂拍了拍铁蛋的肩膀,朝地上努努嘴:“老铁,看你的了,整个物理超度?”
铁蛋憨厚一笑,露出口大白牙:“没问题!保证让它尘归尘,土归土!”
他迈开大步,蹲到那银盒子前。
沈言挣扎着抬头,泪眼婆娑里带着一丝残留的执拗:“那…那上面有我的签名技术…”
“厚礼蟹!”龙傲天忍不住喷了一句,“都怂成咁样啦仲记挂个名?!俾个机会你重练啦!”
铁蛋根本没理会沈言的嘟囔。
他那双蒲扇般的大手十指灵活地在银盒子几个特定的、肉眼难辨的应力点上轻轻一捏一按!
咔哒几声极其细微的机括弹跳声响起。
接着,他粗壮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光滑的盒面某条看不见的缝隙上快速划过——一道隐秘的卡扣应声而开!
嗡——
一声低沉悠长、如同古钟回响的奇异嗡鸣从盒子里传出。
这声音不同于之前的狂暴或者诡谲,反而透着一股卸下重担般的松快。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光滑的银盒子表面开始流动起水波般的微光。
一层层银白色的、细密无比的微尘从盒子内部升腾而起,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在空气中旋转、飘散、最终在无形的力场引导下,纷纷扬扬地沉落到铁蛋摊开在下方的一个特制金属容器中。
几秒钟后,尘埃落定。
那个曾经充满威胁的银盒子,变成了一堆细密的、泛着柔和金属光泽的粉末,安安静静地躺在容器里,再无半分奇异波动。
铁蛋拍拍手站起来,像处理完一袋普通垃圾:“搞定!物理还原为惰性金属粉末!原子键全打碎!签名也没咧!老板,按哪个垃圾分类标准处理?有害废品?”
【签名技术?物理签名删除术了解一下?】
【惰性粉末…可以加在李大嘴的秘制十三香里提亮增鲜吗?】
【感觉像看了一次高科技金属安乐死…】
公孙不惑走到情绪稍微平复、但依旧蔫头耷脑的沈言面前。
温和清晰地说:“沈先森,侬看,事情都过去哩。”
指尖那点如同月晕般的柔和白光再次亮起,只是这次更加舒缓,如同晨曦微光,“阿拉用这个‘净心引’,帮侬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先导出去清爽清爽,再筑几道心理防线挡挡虫子,好伐?”
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清理电脑垃圾。
沈言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刚才还在“配合演唱”发起恐怖声波攻击的男人,迟疑地点了点头,像个提线木偶。
【净心引?这名字听着像某种新型净水器滤芯…】
【在线呼叫莫小贝!内力护法准备!防止沈小朋友被净化得太干净忘了回家路!】
龙傲天站在一边,抱着胳膊,用他那独特的腔调吐槽:“同福客栈康复中心,一次性帮侬解决物理威胁同心理问题!效率惊人喔!”
他撇了一眼抱着特制容器的铁蛋,补充道,“收费另计!唔该承惠——精神安抚费加地板维修费!”
佟湘玉立刻接话:“小六!快板呢?!给沈先生算算账!”
早已按捺不住的燕小六立刻跳到堂中,快板“啪!啪!啪!”脆响:“哎!哎!竹板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提!同福大酒店,服务数第一!化解一场大危机,全靠众心齐!掌柜的心肠好,收费讲实际——”
邢捕头立刻挤上前,清嗓,一本正经:“咳咳!主要是治安费、清洁费、噪音扰民费、专家诊疗费、精神安抚费、场地损坏费、技术处理费……”
他掰着手指头,越数眼睛越亮,“还有那个…误工费!对!刚才大伙儿都停工了!”
“额滴个神啊!”佟湘玉赶紧拦他,“老邢!差不多咧!人家沈先生也算回头是岸咧!钱不钱滴…”
她话锋一转,“给个良心价八八折就成!”
【掌柜的精髓拿捏了!回头是岸收费八八折!】
【老邢这业务能力!不去税务局上班可惜了!】
【小六哥的快板数来宝真是永恒的收费冲锋号!】
沈言默默地听着这一连串“费用”,脸上似乎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有些木然地看向地上的青石坑,又看看那罐银粉,最后,目光扫过客栈里一张张虽然带着戏谑但已无恶意的脸。
眼神深处的混乱和空洞逐渐被一种极致的复杂取代——那是三观粉碎后的茫然,是毕生执念崩塌后的虚无,是被一帮“怪物”用最离谱的方式打回原型后的荒诞感,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慢慢地、彻底地垮下了肩膀,像个长途跋涉后终于认命的旅人。
傻妞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折得整整齐齐、洁白崭新的方手绢,递到沈言眼前,干脆地说:“喏,鼻涕眼泪擦干净,瓜娃子!出门在外要注意形象噻!”
沈言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接过那方干净得不像话的手绢。
郭芙蓉也凑上前,双手啪地合十,脸上笑容灿烂得晃眼,对着全息弹幕比了个大大的“耶”:“家人们!看到没?阳光总在风雨后!美好时光在招手!这波‘同福特色心理疗愈套餐’,效果那是杠杠滴!要是有心理方面的小困扰,欢迎来我们客栈…呃…”
她转头看向佟湘玉。
佟湘玉立刻会意,叉腰:“同福客栈‘忘忧斋’分部!随时为您敞开心扉服务!收费公道!”
她朝沈言挥挥手,“沈先生,下次再来玩啊?提前预约有优惠!”
语气热情洋溢得像是在邀请熟客回头。
沈言攥紧了那片干净的手绢,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只是缓缓地、重重地、非常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动作僵硬而郑重。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背影略显佝偻,脚步却异常稳定地、一步一步,朝着同福客栈敞开的大门走去。
门外,是七侠镇寻常的市井喧嚣,日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进客栈的门槛内,又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慢慢地、完整地抽离出去,融入门外那片熙攘的光明里。
【下次再来玩?玩啥?听芙芙唱歌还是体验公孙小哥的净心引?】
【这背影……感觉大彻大悟又无欲无求了。怕不是要出家?】
【同福忘忧斋!今日正式挂牌营业!首席顾问:沈言】
【欢迎沈先生回归正常人生活!下次记得带正面礼物!】
【阳光总在风雨后!沈老师一路走好!】
【今日治疗小结:蟑螂恐惧+广场舞音波=大魔王退散!治疗方案列入武林精神科经典案例!】
客栈内安静了片刻。
白展堂轻轻吐出一口气,双手拍了拍:“行嘞!翻篇儿!铁蛋,赶紧把门口地上那坑补补!看着像被狗啃的!老刑小六,帮把手!敬琪青橙!别杵那儿研究了!把咱们高科技‘惊吓预防系统’重新校准一下!”
【门口补丁打好了没?下个穿越者别再踩坑了!】
【系统名字建议:‘防碰瓷防蟑螂防广场舞跑调三合一预警系统’!】
【今日功德:成功度化疯魔科学家一枚!】
日光融融,淌过同福客栈新补的青石门槛,旧日惊尘皆落定,
直播屏里影如梭,弹幕齐飞笑满屏。
执念深时皆魔障,一遇同福便清零,
阳光神曲破心霾,万般恐惧皆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