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青石村上空。白日里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玉米秆还没来得及扶正,此刻在月光下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枯手。村西头的老井旁,阿草蹲在石碾子上,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红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井口——从亥时起,井里就断断续续传出细碎的哭声,像刚出生的小猫被丢进了水里,听得人心头发紧。
“阿草,快回家睡去,别在这儿瞎逛。”里正拄着拐杖打这儿经过,灯笼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摇晃,照亮他满脸的褶子,“井水凉,夜里阴气重,小心招了不干净的东西。”
阿草摇摇头,往井口挪了挪:“里正爷爷,你听,井里有人哭呢。”她把红薯举到嘴边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红薯香混着井里飘出的腥气,在鼻尖萦绕成一股怪异的味道。
里正皱着眉侧耳细听,除了风吹玉米叶的“沙沙”声,什么都没听见。他刚要开口说阿草听错了,井里突然“咕咚”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进了水里。紧接着,那细碎的哭声再次响起,这次更清晰了,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哼唱,调子古怪又熟悉,像是很多年前走街串巷的货郎唱过的童谣,只是每个字都拖着湿漉漉的尾音,听得人后颈发麻。
“邪门了!”里正举着灯笼凑近井口,昏黄的光线下,井水泛着幽幽的绿光,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残破的荷叶,荷叶边缘卷着焦黑的痕迹——那是今早清理荷塘时,被海风吹来的火星燎到的。他刚要探头细看,灯笼突然“滋啦”一声灭了,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井口喷涌而出,带着咸腥的海水味,直扑他面门。
“里正爷爷!”阿草惊叫着拽住里正的后领,就在灯笼熄灭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井水表面浮出一张惨白的小脸,眉眼模糊,只有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正对着里正微笑。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吱呀”一声,是李长生推开篱笆门的声音。他刚给菜地浇完水,肩上扛着的锄头还在滴水,水滴落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听到阿草的叫声,他脚步不停,慢悠悠朝老井这边走来,路过墙角时,顺手捡起了地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罐头瓶——那是前几天阿草吃糖水黄桃剩下的,瓶身上还粘着模糊的商标,画着个咧着嘴笑的桃子。
“咋咋呼呼的,夜里不睡觉,都围着井台转啥?”李长生的声音隔着夜色传来,带着刚睡醒似的沙哑,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寒意。他走到井边,目光扫过泛着绿光的井水,又看了看脸色发白的里正和阿草,最后落在脚边那只空罐头瓶上。
“李老哥,这井里……”里正刚想说什么,井里的哭声突然拔高,变成尖锐的嘶鸣。水面剧烈翻涌起来,那张惨白的小脸猛地涨大,五官扭曲成一团,无数乌黑的发丝从水里钻出,像毒蛇一样朝着里正缠去。发丝上沾着湿漉漉的淤泥,还挂着几片破碎的鱼鳞,腥臭味瞬间浓得化不开。
阿草吓得闭上眼,再睁开时,却看见李长生已经蹲在了井边,手里正把玩着那只铁皮罐头瓶。他用粗糙的手指抠掉瓶口残留的桃肉残渣,又对着瓶口吹了口气,瓶身“嗡”地轻颤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水里凉,出来透透气吧。”李长生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井里的东西说话。他手腕一翻,罐头瓶底朝天,猛地扣向水面那张扭曲的小脸。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只听见“嘭”的一声闷响,像是用锅盖扣住了沸腾的锅。
嘶鸣戛然而止。
阿草揉了揉眼睛,只见那只铁皮罐头瓶稳稳地扣在井台上,瓶口朝下,瓶身剧烈震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挣扎。瓶身的铁皮被撑得“咯吱”作响,锈迹剥落的地方透出淡淡的黑气,黑气刚冒出来就被瓶口边缘溢出的微光挡了回去,微光中隐约能看到罐头瓶内壁残留的糖水痕迹,那些痕迹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形成一道细密的网。
“这……这是?”里正指着罐头瓶,声音都在发颤。他看见罐头瓶底的铁皮上,映出一张模糊的影子,影子在里面翻滚、冲撞,却怎么也逃不出来,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听起来像是被捂住了嘴的野兽。
李长生伸手按住还在震动的罐头瓶,掌心的老茧摩挲着锈迹斑斑的瓶身。“前儿个吃黄桃剩下的,”他慢悠悠地说,“这糖水是用后山的蜜泉水熬的,水里泡过几年的桃核,桃核上沾着点桃树精的气儿,正好能压一压这些水里的脏东西。”
他说话的工夫,罐头瓶的震动渐渐弱了下去。瓶身透出的黑气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失了。只有瓶底的影子还在微弱地蠕动,像是耗尽了力气。李长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麻线,麻线是上次补渔网剩下的,上面还沾着几根细小鱼鳞——那渔网曾在灵湖泡过,沾着李长生无意间渡过去的一丝生机。他用麻线在罐头瓶口缠了几圈,打了个死结,打结的时候,麻线突然亮起淡淡的绿光,顺着瓶口缝隙钻了进去,把最后一丝试图逃逸的黑气彻底锁在了里面。
“好了。”李长生拎起缠着麻线的罐头瓶,瓶身已经恢复了平静,沉甸甸的,像是装了半瓶水。他掂量了一下,对里正说:“这东西是海里漂来的妖魄,附在沉船的木板上顺暗河游到咱这井里了,靠吸食活人的精气过日子,刚才想拖你下水当替身呢。”
里正这才反应过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看着罐头瓶,只见瓶身的铁皮上,那些原本模糊的商标图案,此刻竟变得清晰起来,那个咧着嘴笑的桃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细密的符文,符文是用桃肉残渣和糖水凝结而成的,隐隐发着光。
“那……那现在咋办?”里正结结巴巴地问。
“埋了就行。”李长生拎着罐头瓶往村外走,脚步依旧慢悠悠的,“找个向阳的地方,埋在桃树底下,让桃树根慢慢消化它。这妖魄沾了海水的阴邪,正好用桃树的阳气中和中和,明年说不定还能多结几个桃子。”
阿草跟在后面,看着李长生手里的罐头瓶。月光下,她隐约看见瓶底的影子已经变得很淡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气,被牢牢锁在罐头里,连呜咽声都听不见了。罐头瓶经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树影在瓶身上晃了晃,瓶身突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李长生在村外的桃树林里选了棵最粗的桃树,用锄头挖了个半尺深的坑。坑底的泥土湿润,还带着淡淡的桃香。他把罐头瓶放进坑里,又在上面盖了层混合着草木灰的泥土——草木灰是灶膛里烧出来的,带着烟火气,最能压邪。盖土的时候,他特意在瓶口位置压了块光滑的鹅卵石,石头上还沾着上次捣药时残留的药渣,药渣里有一味“镇魂草”,是他从后山采来的,专治邪祟侵体。
“埋深点,别让野狗刨出来了。”李长生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头看了看夜空。原本被乌云遮住的月亮正好钻了出来,清辉洒在桃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老井的方向已经恢复了平静,再也听不到哭声,只有风吹玉米叶的声音,温柔得像在哼摇篮曲。
里正和阿草看着李长生做完这一切,心里的恐惧渐渐散去,只剩下一种莫名的安定。他们跟着李长生往村里走,路过老井时,阿草特意探头看了看,井水已经恢复了清澈,月光洒在水面上,映出一轮完整的月亮,连一丝波纹都没有,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走到家门口,李长生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村外的桃树林。月光下,那棵埋着罐头瓶的桃树轻轻摇曳,枝头的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露珠里映出罐头瓶的影子,影子里的黑气正在被桃树根须一点点吸收,变得越来越淡。而在更深的地下,暗河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流淌着,水流中,几粒细小的、带着银纹的贝壳碎片正顺流而下,朝着更远的地方漂去。
李长生低头笑了笑,推开篱笆门。院子里的鸡窝传来轻微的啄米声,那只上次拍飞过魔主的土狗抬起头,朝他摇了摇尾巴。他转身关上门,把夜色和暗河的秘密都关在了门外,只留下满院的月光和淡淡的桃香。
铁皮罐头瓶在桃树下安静躺着,瓶身的锈迹慢慢被露水侵蚀,而瓶口缠着的麻线绿光渐盛,和桃树根须缠绕在一起,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很多年后,这棵桃树结出的桃子格外香甜,果肉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咸味,像是海风吹过的味道,却再也没有人记得,树下曾埋过一只装着妖魄的罐头瓶,和一个老农随手写下的、关于平凡与不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