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上京城外百里,长平县。
连日暴雨如注,如同天河倾覆,将这片富庶的平原化作一片泽国。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枯枝、甚至倒塌的屋梁,咆哮着冲垮堤坝,淹没良田,吞噬村庄。昔日金黄的稻田、整齐的屋舍,尽数被黄浊的洪水吞没,只余下几处高坡如同孤岛,其上挤满了惊惶失措、面黄肌瘦的灾民。空气中弥漫着水腥气、淤泥的腐臭和绝望的哀鸣。
官道上,一辆悬挂着户部与工部徽记的黑色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车内,新任户部尚书卢俊峰与工部尚书潘训季相对而坐,面色凝重如铁。
卢俊峰一身深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正仔细翻阅着手中一叠灾情急报。潘训季则略显富态,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目光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望向外面一片狼藉的景象。
“卢大人,”潘训季叹了口气,声音沉重,“此次水患来势汹汹,远超预估。长平县地势低洼,河道年久失修,又逢连日暴雨!堤坝溃决十余处,淹没良田千顷,毁屋舍无数!灾民恐已逾万!皆涌向上京方向!”
卢俊峰放下手中文书,眉头紧锁:“潘大人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安顿灾民,防止疫病蔓延!户部已紧急调拨十万石粮米、五千顶帐篷、并大量药材,正由漕运司火速运来。工部方面,抢修堤坝、疏通河道、搭建临时安置点,还需潘大人多费心!”
“卢大人放心!”潘训季正色道,“工部匠作、河工已悉数调集,正日夜兼程赶赴各处险工段!只是这水势一时恐难退去,灾民安置压力巨大啊!”
马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驶入长平县城。昔日还算繁华的县城,此刻街道积水过膝,低洼处房屋倒塌,残垣断壁浸泡在水中。幸存的百姓或蜷缩在屋顶,或聚集在高地,眼神空洞,脸上写满绝望与麻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淤泥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疫病气息!
“停车!”卢俊峰沉声道。
马车在县衙前停下。县衙地势稍高,此刻也成了临时的避难所,院内挤满了瑟瑟发抖的灾民。哭声、咳嗽声、呻吟声混杂在一起,令人心头发堵。
卢俊峰与潘训季刚下马车,便见长平县县令李茂才连滚带爬地迎了上来,官袍湿透,沾满泥污,脸上带着哭腔:“下官李茂才叩见卢尚书!潘尚书!下官无能!未能…”
“李县令不必多礼!”卢俊峰打断他,声音沉稳有力,“灾情紧急,虚礼免了!即刻带我等查看安置点、粮仓、药库!灾民登记造册情况如何?可有疫病征兆?”
“是!是!”李茂才连忙引路,一边擦汗一边汇报,“安置点设在城西夫子庙和城隍庙,但地方狭小,人满为患!粮仓存粮不足三日!药库药材更是告罄!灾民登记混乱不堪!疫病已有数人发热、腹泻,恐是痢疾之兆!”
卢俊峰与潘训季对视一眼,眼中忧色更重。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卢大人!”潘训季急道,“当务之急!一是调粮!二是防疫!三是安置!”
“不错!”卢俊峰目光如电,语速飞快,“李县令!即刻派人清点现有粮药!优先保障老弱妇孺!所有发热、腹泻者,立即隔离!工部随行郎中何在?速去诊治!潘大人!烦请您立刻带人,勘察城外高地,寻找合适地点,搭建更大规模临时安置点!所需木料、工匠,工部全力调配!”
“下官遵命!”李茂才连忙应道。
“卢某即刻手书急令!”卢俊峰转身走向县衙内临时设置的公案,“八百里加急!再调粮米五万石!药材加倍!另请太医院速派精干医官前来支援!”
一行人步履匆匆,正要踏入县衙,卢俊峰的目光却被不远处街角的一幕牢牢吸引住了!
只见在县衙斜对面一处地势稍高的石阶上,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粥棚!一口大铁锅下柴火正旺,热气腾腾的米粥翻滚着。粥棚前,排着长长的、衣衫褴褛的灾民队伍。
而在粥棚前亲自施粥的,竟是两个人!
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棉布长衫,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吃力地搅动着大锅里的粥。他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却无半分骄矜,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动作一丝不苟。
女子则是一身素净的藕荷色粗布襦裙,未施粉黛,乌发简单挽起,用一根木簪固定。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碗滚烫的米粥递到灾民手中!动作轻柔,眼神温润,带着发自内心的悲悯与关切!她不时俯身,轻声安慰哭泣的孩子,或是搀扶一下颤巍巍的老人。
“四殿下?!四王妃?!”潘训季也看到了,失声低呼!
卢俊峰瞳孔微缩!四皇子李信?!那个在朝中几乎毫无存在感,传闻中不受宠甚至有些懦弱的四皇子?!还有他的王妃万雪儿?!
他们竟然在这里?!亲自施粥赈灾?!而且穿得如此朴素?!如同寻常富户人家的少爷少奶奶?!
“这…”卢俊峰心中震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潘训季看着卢俊峰震惊的神色,低声叹道:“卢大人有所不知,这四皇子与其他皇子确是大不相同!”
卢俊峰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对忙碌的身影上,声音低沉:“潘大人此言何以?”
“四皇子生母早逝,出身微寒,在宫中素来不受重视。”潘训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感慨,“陛下对其也不甚亲近。他不结党,不营私,不争权,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喜读书、习字、侍弄花草,偶尔做些济贫扶弱的善事。王妃万氏亦是温婉贤淑,与其琴瑟和鸣。两人皆品性纯良,颇有古仁人之风啊!”
卢俊峰默默听着,目光却始终未离那粥棚。他看到四皇子李信将一碗粥递给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妇人感激涕零欲要下跪,却被李信温和而坚定地扶住。他看到王妃万雪儿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女孩的脸颊,小女孩破涕为笑。他们的动作自然真诚,毫无作伪之态!那份发自内心的悲悯与关怀,在这片绝望的洪水中如同微弱却温暖人心的烛光!
“生于帝王之家,能有此心性,此等作为,”卢俊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实乃难能可贵!”
“是啊!”潘训季深以为然,语气中带着惋惜,“可惜啊!如此仁善之心,如此纯良之性,却无缘上位,否则必是一代仁君!福泽苍生!”
卢俊峰闻言,目光陡然一凝!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潘训季,眼神锐利如刀锋,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警告:“潘大人!慎言!”
潘训季心头一凛,自知失言,连忙噤声,额角渗出冷汗。
卢俊峰的目光重新投向那粥棚,看着四皇子夫妇忙碌的身影,眼神深邃如潭:“京城局势风云变幻,转瞬即变!未来谁主沉浮,谁又能说得准呢?”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与责任:“然无论将来如何,眼下这长平县的灾民,这满目疮痍的家园,才是你我身为朝廷命官当务之急!孤大人力排众议举荐卢某执掌户部,肃清积弊,非为结党营私,更非攀附权贵!只为为国理财!为民守库!不负圣恩!不负黎民!”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县衙公案,声音斩钉截铁:“潘大人!我等绝不可辜负孤大人举荐之义!更不可辜负这万千灾民翘首以盼之望!即刻开工!”
潘训季看着卢俊峰挺拔而决绝的背影,心中那股因灾情和四皇子带来的复杂情绪,瞬间被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取代!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眼中再无半分犹疑:“是!卢大人!下官遵命!”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责任与一丝在绝境中燃起的希望之火!
户部、工部两部堂官,在这片被洪水肆虐的废墟之上,在这位来自江南的“铁算盘”带领下,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刺破绝望的阴霾,开始了与洪水、饥饿、疫病争分夺秒的生死搏斗!
而远处,粥棚前,四皇子李信抬起头,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目光无意间扫过县衙门口那两道匆匆而去的、挺拔而忙碌的身影,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