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还在鼻尖萦绕,林薇猛地睁开眼,却被头顶悬着的明黄色帐幔刺得瞳孔骤缩。
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也不是出租屋那盏摇摇欲坠的节能灯。绣着缠枝莲纹样的锦缎帐顶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金线在晨光里流淌出细碎的光泽,像极了博物馆里那些被恒温保存的文物。
“嘶 ——” 她想撑起身,后脑勺却传来撕裂般的疼。这痛感如此真实,绝非麻醉未醒的昏沉,倒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敲了一记。
“格格!您醒了?”
一声尖利的惊呼刺破寂静,紧接着,几张梳着旗头、穿着靛蓝色宫装的陌生面孔齐刷刷凑到床边。为首的老妇人约莫五十岁年纪,鬓角已染霜色,此刻却瞪圆了眼睛,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因激动而颤抖。
格格?
林薇的脑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咯吱咯吱转得艰难。她记得自己明明在故宫博物院的钟表馆临摹清代计时器,为毕业设计收集素材时,被一个突然失控的展柜玻璃砸中了后脑。监控摄像头应该记录下了那惊险的一幕 —— 碎玻璃飞溅的瞬间,她下意识护住了怀里的速写本,然后便是天旋地转的黑暗。
可现在……
她转动眼球,打量着这间屋子。雕花梨木家具泛着温润的包浆,墙上挂着一幅工笔花鸟图,笔触细腻得能看清鸟羽的纹路。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某种不知名的花香,与消毒水味格格不入。
“水……” 她喉咙干涩得发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
“哎哎!水来了!” 老妇人忙不迭转身,从旁边丫鬟捧着的托盘里端过一个白瓷描金茶杯,小心翼翼地凑到她唇边,“格格慢些喝,刚晾温的。”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清甜。林薇贪婪地喝了几口,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她注意到那老妇人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镯子,色泽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不是现代的陈设,更不是影视基地的道具 —— 那细节处的精致,那历经时光沉淀的质感,骗不了人。
“我……” 她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那不是她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女中音,而是一个清脆婉转的少女嗓音,带着点怯生生的软糯。
“格格您别乱动!” 老妇人按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又带着后怕,“太医说您是从假山上摔下来,磕了头,得好生静养呢!要是再惊动了凤驾,咱们完颜府上下都担待不起啊!”
假山?完颜府?凤驾?
一个个陌生的词汇砸进林薇的脑海,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她猛地抓住老妇人的手腕,触感是真实的温热,那翡翠镯子硌得她指头发麻。
“现在是…… 哪一年?”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老妇人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格格您怎么了?莫不是摔坏了脑子?今儿是康熙四十二年,三月初六啊。昨儿您在府里的小花园假山玩,不慎失足……”
康熙四十二年?
林薇如遭雷击,眼前阵阵发黑。1703 年?她竟然…… 穿越了?
这个只在历史课本和穿越小说里看到的情节,活生生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她颤抖着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白皙的少女手掌,指节圆润,皮肤细腻得像上好的羊脂玉。这不是她那双因为常年握画笔而指腹带茧的手!
“镜子……” 她急促地说。
“格格要镜子做什么?太医说您不宜见强光……”
“给我镜子!” 林薇加重了语气,那少女嗓音里透出的坚定让老妇人愣了一下,不敢再违逆,忙吩咐旁边的小丫鬟取来一面铜镜。
黄铜镜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清晰地映照出一张陌生的脸庞。柳叶眉,杏核眼,琼鼻樱唇,是个标准的古典美人胚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只是脸色苍白,额角贴着一块纱布,渗出淡淡的血迹,破坏了整体的娇美。
这张脸,和她身份证上的照片没有半分相似。
“我是…… 完颜氏?” 林薇喃喃自语,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完颜氏是满族大姓,在清代可是显赫的家族。难道自己穿越成了某个满洲贵族少女?
“格格您可算记起来了!” 老妇人喜极而泣,用袖口抹着眼泪,“您是咱们完颜府的嫡长女啊!老爷和福晋知道您醒了,不定多高兴呢!”
嫡长女?
林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上,绣着繁复的龙凤呈祥纹样。在清代,龙凤图案的使用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寻常官宦人家绝不敢僭越。这完颜府的地位,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丫鬟的通报:“老爷,福晋到 ——”
林薇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她该如何面对这具身体的父母?是装作失忆,还是硬着头皮扮演一个 “失而复得” 的女儿?
门帘被轻轻掀开,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男人身着藏青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刚毅,眼神锐利,不怒自威。女人穿着石青色旗装,头上梳着 “两把头”,插着点翠簪子,气质雍容,只是眉宇间带着掩不住的焦虑。
“瑶珈!” 妇人快步走到床边,握住林薇的手,眼眶瞬间红了,“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吓死额娘了!”
瑶珈?这是这具身体的名字吗?
林薇看着妇人眼中真切的担忧,心里五味杂陈。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叫 “爹” 还是 “阿玛”,该喊 “娘” 还是 “额娘”。
“怎么样?头还疼吗?太医说你可能会记不清事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男人站在床边,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和关切。
林薇注意到他的袖口绣着精致的蟒纹,腰间的玉带更是彰显着不凡的身份。她努力回想清代的官服制度,蟒纹的数量和形态往往对应着官员的品级。
“我……” 她决定先静观其变,便垂下眼睑,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我…… 好像忘了很多事。”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妇人顿时急得眼圈更红,拉着男人的胳膊,“老爷,你看这…… 太医不是说没事吗?”
男人皱了皱眉,对老妇人说:“刘嬷嬷,太医怎么说?”
刘嬷嬷连忙回话:“回老爷,太医说格格只是受了惊吓,加上磕碰,一时失忆也是有的,慢慢调养就会好的。”
男人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林薇,语气缓和了些:“瑶珈,别怕。你是完颜府的嫡长女,额娘和阿玛都在。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好好歇着。”
完颜瑶珈…… 林薇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从今往后,她就是完颜瑶珈了。
她顺从地点点头,露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嗯……”
妇人见她乖巧,稍稍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她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的话。男人又问了几句关于摔倒的细节,林薇只说记不清了,他也没有深究,只是让刘嬷嬷好生照看,便带着妇人离开了。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刘嬷嬷和两个小丫鬟。
“格格,您再睡会儿吧?” 刘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林薇确实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脑海里却翻江倒海。
康熙四十二年…… 她努力回忆着历史知识。这一年,康熙皇帝应该是五十大寿左右,正是励精图治、巩固统治的时期。而完颜氏,在清代是一个大族,出过不少名人,比如金世宗完颜雍的后代。不知道这个完颜府在朝中是什么地位?
还有这个完颜瑶珈,为什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真的是意外吗?还是…… 有人故意为之?
她想起刚才刘嬷嬷提到的 “凤驾”,心里咯噔一下。能被称为 “凤驾” 的,在这个时代,除了皇后、太后,恐怕就是皇帝的妃嫔了。难道完颜瑶珈的摔倒,和宫廷有关?
无数个疑问盘旋在心头,让她难以入眠。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适应这个身份,了解这个时代,否则,在这等级森严、危机四伏的清代,一个失去记忆的少女,恐怕很难生存下去。
她悄悄睁开眼,打量着刘嬷嬷和那两个小丫鬟。刘嬷嬷看起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但在这深宅大院里,谁又能说得准呢?那两个小丫鬟,一个看起来机灵,一个显得木讷,眼神里都带着对她的敬畏。
看来,她首先要做的,就是从这些人嘴里套出更多信息,同时,也要装作失忆的样子,观察身边的人,判断谁可以信任。
“刘嬷嬷,” 她轻声开口,“我…… 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你能给我讲讲…… 我们家的事情吗?”
刘嬷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笑道:“当然可以啊,格格。咱们完颜府,那可是赫赫有名的……”
随着刘嬷嬷的讲述,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族轮廓逐渐在林薇,不,是完颜瑶珈的脑海中清晰起来。
完颜府的老爷,也就是她现在的父亲,名叫完颜洪烈,官至礼部尚书,是康熙皇帝颇为信任的大臣。母亲则是正黄旗出身的富察氏,端庄贤淑,在京中贵妇圈里颇有声望。完颜瑶珈是他们的长女,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至于她为什么会从假山上摔下来,刘嬷嬷的说法和之前一样,是玩耍时不慎失足。但瑶珈敏锐地察觉到,刘嬷嬷在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有所隐瞒。
“那…… 凤驾是怎么回事?” 瑶珈装作不经意地问。
刘嬷嬷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格格,这话可不能乱说。昨儿个是端慧太子妃娘娘的生辰,府里收到了请柬,福晋本想带你一起去赴宴的。谁知道你偏偏在这时候出了岔子……”
端慧太子妃?瑶珈心里又是一动。康熙朝的太子是胤礽,曾两立两废。端慧太子妃应该就是胤礽的妻子。这么说来,完颜府和太子府还有往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记得历史上,太子胤礽最终是被废黜的,牵连了不少人。如果完颜府和太子走得太近,将来恐怕会有麻烦。
瑶珈默默记下这些信息,不再多问。她知道,言多必失,在没有完全了解情况之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接下来的几天,瑶珈都在 “养病” 的名义下,努力熟悉这个新身份和新环境。她装作失忆的样子,让刘嬷嬷教她府里的规矩、认识府里的人。
完颜府果然是大户人家,府邸占地广阔,亭台楼阁,花园水榭,一应俱全。光是伺候她的丫鬟就有五六个,还有专门的嬷嬷负责教导她礼仪、女红、书法等。
瑶珈这才意识到,作为一个清代贵族少女,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从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到穿衣打扮、琴棋书画,都有严格的规范。她一个习惯了现代自由生活的人,突然被这些规矩束缚着,浑身不自在。
但她知道,这是生存的必要技能。她必须尽快学会这些,才能融入这个时代,不被人看出破绽。
好在她的接受能力还算强,加上原主的身体似乎对这些礼仪有着本能的记忆,学起来倒也不算太慢。只是偶尔会因为一些现代习惯而闹出笑话,比如吃饭时想拿起筷子就夹菜,忘了要先等长辈动筷;或者看到新奇的东西,忍不住用现代词汇评论,让身边的人一脸茫然。
每当这时,瑶珈就会装作头疼,说自己记不清了,倒也蒙混过关。
期间,富察氏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瑶珈能感受到她真切的母爱,心里渐渐生出一丝暖意。至于父亲完颜洪烈,只来过一次,询问了她的恢复情况,便又去忙公务了。他看起来是个不苟言笑、心思深沉的人,瑶珈对他始终保持着敬畏。
弟弟完颜景和妹妹完颜玉也来看过她。景只有十岁,活泼好动,对姐姐的 “失忆” 感到很新奇,缠着她问东问西。玉才八岁,怯生生的,总是躲在乳母身后,偷偷看她。
瑶珈努力扮演着一个温柔姐姐的角色,对弟弟妹妹都很和蔼。她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家人或许是她唯一的依靠。
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她总觉得,自己的 “意外” 摔倒,恐怕没那么简单。尤其是有一次,她听到两个小丫鬟在院子里窃窃私语,提到了 “二小姐”、“假山”、“故意” 等字眼。
虽然她们很快就发现了她,吓得连忙跪下请罪,但瑶珈心里已经起了疑。二小姐就是她的妹妹完颜玉,看起来乖巧无害,难道会是她?
瑶珈不动声色地让她们起来,没有追究。但从那以后,她对完颜玉多了一份留意。她发现,这个妹妹虽然表面上怯弱,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怨恨。
瑶珈心里暗暗警惕。看来,这深宅大院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即使是亲姐妹,也可能因为嫉妒而产生嫌隙,甚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这天下午,瑶珈正在房间里练习书法。她的毛笔字实在拿不出手,只能对着字帖一笔一划地临摹。
突然,刘嬷嬷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和紧张:“格格,大喜!大喜啊!”
瑶珈停下笔,疑惑地看着她:“嬷嬷,什么事这么高兴?”
刘嬷嬷凑近几步,压低声音,语气却难掩激动:“格格,宫里来人了!说是…… 说是皇上要选秀女,咱们府里,您和二小姐都在备选之列!”
选秀女?
瑶珈拿着毛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个黑色的墨点。
她知道,清代的选秀制度是为皇帝充实后宫、为皇室子弟指婚。凡满、蒙、汉八旗官员的女儿,年满十三至十六岁,都必须参加选秀。选中者,或成为皇帝的妃嫔,或被指给亲王、郡王等。
这是每个八旗少女都无法逃避的命运。
瑶珈的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她对那神秘而又充满危险的紫禁城充满了好奇;另一方面,她也深知后宫是个是非之地,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
她想起历史上那些后宫女子的命运,大多是红颜薄命,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真的要走进那个牢笼吗?
“格格,您怎么了?” 刘嬷嬷见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多少人家挤破头想让女儿进宫呢!要是能被皇上看中,那可是咱们完颜府的荣耀啊!”
瑶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她知道,这不是她能选择的。作为完颜府的嫡长女,她的命运早已和家族的兴衰绑在了一起。无论她愿不愿意,这场选秀,她都必须参加。
“我知道了,嬷嬷。” 瑶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准备一下吧。”
刘嬷嬷见她接受了,喜滋滋地下去安排了。
房间里只剩下瑶珈一个人。她看着宣纸上那个丑陋的墨点,仿佛看到了自己未知的命运。
康熙四十二年的选秀…… 她记得,这一年的选秀似乎并没有选出特别有名的妃嫔。但这并不意味着竞争不激烈。后宫之中,每一个女人都代表着背后的家族势力,选秀不仅仅是选美,更是一场无声的政治较量。
完颜府虽然显赫,但在错综复杂的朝堂之上,也有不少竞争对手。她和妹妹完颜玉参加选秀,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家族荣耀,也是为了在后宫中为家族争取更多的话语权。
而她这个 “失忆” 的格格,又该如何在这场选秀中脱颖而出,或者说,如何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保全自己?
瑶珈放下毛笔,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艳,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她知道,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等待着她。
紫禁城的大门,已经向她缓缓打开。无论前方是万丈深渊,还是荣华富贵,她都必须走进去。
因为她现在是完颜瑶珈,一个身不由己的清代贵族少女。她的命运,从穿越到这个时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改写了。
瑶珈握紧了拳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她不会坐以待毙,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要努力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好好的。
她要在这个康熙年间,走出一条属于完颜瑶珈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