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子拉上去,指冷就在那铜盆里洗手,仔仔细细地撩了好一会儿水。杜玉书察觉到在场不少男人都喉结滚动、身子倾斜,好像饿了三天三夜的人对着端来食物的厨子翘首以盼,空气安静得落针可闻,指冷撩水洗手的声音、她指尖偶尔碰到铜盆底部的声音,都十分清晰地传了出来。似乎光是声音,对这些人来说就足够香艳。
杜玉书有点厌烦这种莫名其妙发情的态度,但她注意到,这琉璃楼似乎有一层不明显的构造可以聚音,所以主座上很细微的响动也能让台下的宾客们听得很清楚,并不完全是安静的缘故。
洗完手,又擦干,涂抹一层养护皮肤的香膏。指冷终于开始抚琴了。她一双漂亮得如无瑕美玉一般的手按在琴弦上,轻巧拨动,却推出金石肃杀的雅意。杜玉书不会听琴,也觉得她弹得好。
跟她想象中的青楼献艺场面不一样,在座几十位宾客,虽然分席两旁,空出了中间的一块场地,但指冷抚琴时,并未见到伴舞。但没关系,琴音好听。杜玉书放下了吃的开始聚精会神听这千金不换的琴曲,忽然座中听到一声异动,她回头,发现是那丰朗忽然离座。
他不是走出来的,是轻功身法飞出来的,站在了原本应该有伴舞的空地上,手上不知何时提了一把剑。人俊朗,功夫漂亮,剑也非凡,照理说是非常精彩的一跃,但杜玉书只觉得他有病。
丰朗舞起剑来。
虽然杜玉书觉得他有病,但不得不说,他剑是舞得很好的,能看出本人功夫不错,剑招配合着指冷的琴音,十分相谐,在座不少人心情各异地鼓掌叫好,出于真心或出于假意地赞扬丰朗,还有人酸溜溜地说,早闻丰朗对指冷姑娘倾慕已久,今日看来确实郎才女貌,指冷姑娘怕是要芳心暗许了云云。
虽然看不到,但杜玉书觉得,丰朗肯定是得意的。这就是他想要的场面。
但杜玉书却觉得有些古怪,虽然周围人都沉浸在对琴音和剑舞的欣赏之中,但她本能地感到这事情有些怪异。她转头去看指冷。
指冷垂眸看琴。杜玉书发现她从露面开始,就根本没笑过。
丰氏如若迁居金明,取代严家的位置,丰朗势必成为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看他样子应该没有婚配,指冷身后虽然没有一个名门望族做支撑,但香浅云深东家这个身份也足够令她配得上所有人。他俩如果看对眼了的话,确实可以是一段佳话。
杜玉书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看着指冷的表情,总觉得事情会超出预料。场中丰朗的剑舞已随着琴音到达高潮,剑气纵横,门外微风送进荷香。作为一个同样学剑的习武之人,杜玉书仔细观他身法,就知道他马上要随着琴音做出一个比较困难但绝对精彩的动作,或许,是要用剑气挑下四座装饰用的鲜花来,或许,是要一剑放落梁顶垂挂的纱幔,或许,是要把自己送到指冷面前。无论怎么说,都应当是很华彩的。
“铮”的一声,指冷忽然按平了琴弦。
琴音戛然而止,丰朗已经准备好的剑招骤然失去了依循,不得不停了下来。其他宾客也没想到琴音会在高潮处骤停,或茫然或不满地看向指冷。
杜玉书注意到指冷虽然掀起了眼皮,但没有正眼看座中任何人,只是百无聊赖地移动了一下眼珠,似乎是示意她身边那个侍卫去干点什么……
那侍卫飞身而出。
在见识过丰朗的表演以后,侍卫的身法显得不够精彩华丽,但论速度,只怕十个丰朗也比不上她。
有些人还在思考指冷要干什么,莫非是要让这个侍卫来伴舞?但杜玉书已经看出来,这种杜绝了任何拖泥带水、目标极度明确的身法,是来者不善的。
她一下子就按住了座位旁自己的剑,以备不时之需。
侍卫没有兵刃,目标就是丰朗,或许因为她赤手空拳,丰朗最初没有太警戒,等交手两个回合,发现对方功力高过自己,并且出手不留余地时,他再想招架,就晚了。侍卫一把擒住丰朗,把他脸朝下狠狠按在了他自己的席位上,周围宾客退避三舍。
丰朗自己也很惊恐,他的脸颊在桌案上挤压得变形,好在脸还向着主座的方向,他意识到形势不妙,慌张中不无怒意地对指冷说话,“指冷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话还没说完,侍卫卸了他的剑,把他使剑的右臂拉起来压在案上,抬脚踩住。杜玉书跟在座所有宾客一样,在紧张和不解中,眼睁睁看着那侍卫双手握持丰朗佩剑,高高举起,一剑斩下!
丰朗未完的话被他自己的惨叫打断,他半截右臂被剁了下来!
如果刚才还只是气氛紧张,不少人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现在情况就很明了了,除了越斐然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杜玉书,都在这种意料之外的惊恐中立刻站了起来,戒备地盯着那侍卫,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有人恐惧中带着恼怒地质问主座上的指冷:“指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丰朗的血喷得到处都是,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哀嚎,侍卫扔了剑,冷淡地站在他旁边,一句话也不说。
指冷双手在琴案上一撑,慢慢站了起来,旁边的小女孩要扶,她摆摆手拒绝。
她脸上不光是没有笑容,现在甚至还有几分厌烦的意味。
“这是香浅云深的琉璃楼,我是香浅云深的花魁。”
众人起初并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徐徐走下台阶,引起一阵骚动,这些男人们的欲望也早就被那一剑斩断了,看指冷走下来,他们满眼恐惧地后退。
“希望各位趁早弄弄清楚,这里是我的地盘。”
她走下来,但并不靠近他们,站在琴案前,连黑眼珠都只百无聊赖地对着无人的正中央,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抢我的风头。”
是了。杜玉书明白刚才自己心里的怪异感出自何处。面对丰朗的求爱,指冷不仅是不为所动,还隐隐有些厌恶。像在自己最喜欢的地毯上看见了一抹油渍。
她不喜欢被别人抢风头。任何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