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役院的喧嚣与血腥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抹去,陈九攥着那枚温润冰冷的“天工行走”青玉令牌,踏上了通往青云仙山更高处的石径。
身后,是王有财绝望的哀嚎、执法弟子怨毒的目光以及一众杂役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眼神。
身前,云雾缭绕,琼楼玉宇的轮廓在灵雾中若隐若现,仙鹤清唳,一派仙家气象。
然而陈九心中并无半分踏入仙门的喜悦。
这枚令牌,是阿素的手笔,是庇护,亦是枷锁,它将自己从污秽泥潭中捞出,却也直接丢进了青云宗更复杂、更微妙的权力漩涡边缘。
天工院,位于青云仙山主体之外,一处相对独立、灵气远逊于内门诸峰的山坳。
院落规模不小,青石垒砌,飞檐斗拱,虽比不上内门仙宫的恢弘,却也透着几分凡俗富贵的气派,只是细看之下,建筑稍显陈旧,往来弟子仆役神色间也少了仙门出尘,多了几分凡尘的烟火气与精明。
陈九手持令牌,畅通无阻地踏入天工院正门,一股混合着墨香、陈年账册、灵材药草以及淡淡铜锈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新来的?”一个穿着靛蓝绸缎长衫、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外露的中年管事迎了上来,目光在陈九那身依旧破旧的靛青布衣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轻慢。
但当他的视线落到陈九手中的“天工行走”令牌时,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笑容。
“哎呀!原来是新上任的陈行走!失敬失敬!”中年管事连忙拱手,语气热络了不少,
“在下姓钱,是这天工院的账房管事之一,钱有德,陈行走一路辛苦,快请随我来!”
钱有德引着陈九穿过几重院落,这里更像一个大型的世俗衙门与仓库的结合体。
有弟子伏案疾书,算盘珠响成一片;有仆役推着堆满各色矿石、灵草的车子往来;有库房大门敞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锦缎、瓷器、甚至成箱的金银;也有僻静的偏厅,隐隐传出讨价还价的低语。
陈九沉默地观察着,这里的气息,与杂役院的污秽绝望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了算计、倾轧和一种被边缘化的暮气。
弟子仆役们看向他这个空降行走的眼神,有好奇,有漠然,也有隐藏的嫉妒和不屑。
最终,钱有德将陈九带到一处相对僻静、但陈设还算雅致的偏院。
“陈行走,这便是您在天工院的居所了。”
钱有德推开院门,里面是几间厢房,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株老梅,此刻枝头已挂上些微绿意。
“院中已安排了一名杂役听候差遣,您的职责嘛……”
钱有德搓着手,笑容带着几分市侩,
“按规矩,天工院行走需熟悉院内各项庶务,协理凡俗供奉接收、宗门废料处置、以及与山下门阀代理人的交接。不过您是新上任,又是……咳,戴罪立功,按李慕白师兄的吩咐,您主要负责清点归档近十年积压的江南漕运及盐税相关账册卷宗。”
他指了指偏院角落一间门窗紧闭、布满灰尘的厢房:“喏,东西都在那屋里了,堆了有些年头,灰大,您多担待,清点完毕,造册归档即可。若有疑问,可随时找我。”
“清点归档积压账册?”陈九眉头微挑。这差事听起来枯燥繁琐,毫无油水,是典型的冷板凳。
看来即便是阿素的手笔,也只能给他一个行走的身份,而无法立刻让他接触到天工院的核心事务,这戴罪立功的身份,更是天然的压制。
“正是正是。”钱有德连连点头,
“这也是让陈行走您熟悉江南事务嘛!等您理清了头绪,日后协理起来也更顺手不是?”他话里话外,透着这就是个过场,别想太多的意思。
陈九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有劳钱管事。”
“那您先歇着,有事尽管吩咐院里的杂役。”
钱有德见陈九没有异议,心中暗松一口气,交代几句便告辞离去,脚步轻快,显然没把这个新来的戴罪行走放在眼里。
陈九推开那间存放账册的厢房门。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纸张霉变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巨大的木架上、地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账簿、信札。
纸张泛黄,墨迹晕染,蛛网遍布,如同埋葬着一段段被遗忘的江南往事,堆积如一座座沉默的坟冢。
这正是他需要的跳板!雀夫人所言,破局点在盐政,突破口是盐运使高文渊!这些积压的、可能无人问津的旧账,恰恰是了解江南盐政、漕运盘根错节关系网的最佳窗口!是寻找高文渊乃至顾氏破绽的宝藏!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阿素这看似刁难的安排,实则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接触核心机密的机会,同时又不引人注目。
接下来的日子,陈九的生活变得规律而沉寂,
白天,他化身最勤勉的账房先生,
他遣走了院中那名眼神闪烁、明显带着监视意味的杂役,独自一人埋首于那座灰尘弥漫的纸山之中,
没有使用任何除尘的符箓或法术,他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俗书吏,挽起袖子,用最原始的方式清理灰尘,整理散乱的卷宗。
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一行行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一个个或庞大或琐碎的数字。
“景宏十五年,金陵府漕粮损耗异常,超常例三成,疑与漕帮浪里蛟赵七有关……”
“景宏十七年,两淮盐运使司上报盐引损毁,数额巨大,批注:疑为虚报……”
“姑苏顾氏名下通海商行,连续三年以损耗名义,截留官盐近万引……”
“盐运使高文渊之妾弟,于临安购置豪宅三处,耗资巨万,与其俸禄收入严重不符……”
尘封的秘密在指尖流淌。陈九的大脑如同精密的算盘,飞速运转,将散乱的信息归类、串联、对比。
他不仅仅是在清点归档,更是在构建一张无形的网,江南盐政、漕运、门阀、乃至部分官员之间盘根错节、相互勾连的利益网络!
雀夫人提供的碎片信息,在这庞大的纸山中得到了印证和补充。
顾氏掌控盐引的脉络,陆家地下钱庄洗钱的蛛丝马迹,张家与漕帮勾结的证据,以及那个关键人物——盐运使高文渊首鼠两端、贪得无厌的诸多实证,都在这尘灰之下渐渐清晰。
每一份可疑的账目,每一个异常的损耗数字,都如同黑暗中的磷火,被他敏锐地捕捉、记录。
他不动声色,将这些关键信息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和关联图,记录在一本看似普通的空白册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