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嘶哑的低语,仿佛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张横和他手下的漕帮汉子们,这些见惯了风浪的江湖好汉,此刻看着那本血色的名录,一个个都红了眼眶,握着刀的手,青筋暴起。
他们可以忍受官府的盘剥,可以忍受苛捐杂税,但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女,自己的同胞,竟像猪狗一样,被当成货物,打包卖给北方的仇敌!
这是对他们尊严最彻底的践踏!
“操他娘的蔡攸!”张横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老子要把他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王八!”
“杀!杀!杀!”
所有的漕帮汉子,都跟着怒吼起来,杀气冲天。
周邦彦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李师师颤抖的手中,拿过那本名册,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她那只因愤怒而冰冷刺骨的手。
“师师。”他看着她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我知道你很难过。”
李师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终于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不是为自己而哭。
她是为了那些被列在名册上的,素未谋面的姐妹,为了这片被蹂躏的江南大地,为了这个病入膏肓的王朝而哭。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贤妃,同样是因发现了这等惊天秘密而被构陷惨死。
她想起了自己,一个本该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流落风尘,在刀光剑影中挣扎求生。
她和这些被当成“新花石纲”的女孩们,又有什么区别?
她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人当成了可以随意交换的筹码。
“邦彦……”她抬起泪眼,看着周邦彦,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悲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周邦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也没有答案。
他只是将她轻轻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颗正在滴血的心。
“师师,听我说。”他抚着她的后背,一字一句地说道,“哭,没有用。愤怒,也没有用。”
“我们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流泪。”
“而是,去把她们,一个一个地,都救回来。”
“然后,让那些把她们当成货物的人,付出比下地狱,还要惨烈一百倍的代价!”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怀中的李师师,渐渐停止了哭泣。
她抬起头,用袖子狠狠地擦干了眼泪。
再次睁开眼时,她眼中的悲伤与脆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她从周邦彦的怀中挣脱出来,那柔弱的身体里,仿佛瞬间注入了钢铁般的意志。
她看着周邦彦,看着张横,看着所有的人,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说道:
“邦彦说得对。”
“从今天起,我李师师,不再是为母复仇的孤女林昭雪。”
“我,是这些江南女儿的姐姐。是这万千受苦百姓的盾牌。”
“我的命,不再是我自己的。”
“我要——护民!”她看向周邦彦,眼中含泪,却带着笑,“邦彦,你护国,我护民。这大宋,我们一起,守!”
“护”之一字,重若千钧。
“民”之一字,血泪斑斑。
这一刻,她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蜕变。
周邦彦看着眼前的李师师,看着她那张因泪水冲刷而更显清丽,因燃起信念而熠熠生辉的脸。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女王的诞生。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好。”
一个字,便是一生的承诺。
时间,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紧迫。
周邦彦将那名被俘的黑甲将领,提到了书案前。
“说!”周邦彦的声音,如同腊月的寒风,“下一批‘货物’,什么时候,在哪里交接?”
那将领在经历了剧毒的折磨和心神的崩溃后,早已没了半分骨气,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有机密和盘托出。
“今……今晚子时,就在下游三十里外的‘鸳鸯渡’。”他颤抖着说道,“会有辽人的船,伪装成渔船在那里接应。我们的任务,是把第一批……十二个女孩,送到船上。”
“接头的暗号是什么?”
“渔火。三长两短,亮三次。”
“辽人来了多少人?”
“不……不清楚,但带队的是辽国谍枭耶律乙辛的副手,人称‘血屠夫’的拓跋翰,心狠手辣,武功极高。”
问完所有情报,周邦彦干净利落地一掌,切在了那将领的后颈,让他彻底晕了过去。
“子时……鸳鸯渡……”周邦彦看着窗外的天色,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留给他们的时间,不足三个时辰。
“来不及召集大队人马了。”张横脸色凝重地说道,“鸳鸯渡那地方,河道狭窄,芦苇丛生,最适合打埋伏。我们若是大张旗鼓地过去,只怕还没靠近,就被发现了。”
“那就只能,奇袭。”周邦-彦的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迅速成型。
他转头看向李师师和张横,语速极快地说道:“张帮主,你立刻挑选二十名水性最好的‘水鬼’,跟我走。其他人,留守水寨,换上冰甲营的衣服,守住这里,等我们消息。”
“师师,你的任务最重。你需要……”
夜,很快就深了。
月亮被乌云遮蔽,整个江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鸳鸯渡口,芦苇荡里。
几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停靠在岸边。
周邦彦和张横,以及那二十名漕帮的“水鬼”,全都换上了冰甲营士卒的黑色劲装,脸上涂着锅底灰,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的身后,是十二名被蒙着眼睛、嘴里塞着布条的年轻女孩。她们是周邦彦等人从水寨的囚牢里解救出来的,此刻正瑟瑟发抖。
“都准备好了吗?”周邦彦压低了声音。
张横和他手下的水鬼们,齐齐点头。他们的手中,都握着一把锋利的、善于在水下割断船绳的短刃。
就在这时,远处的江面上,突然亮起了几点渔火。
那渔火,按照三长两短的规律,明灭了三次。
暗号,对上了。
周邦彦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那几艘所谓的“渔船”,正缓缓地朝着渡口驶来。
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壮汉,即便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血腥气。
“血屠夫”拓跋翰。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对着身后的芦苇荡,轻轻地打了个手势。
芦苇荡的深处,传来了李师师的回应。
那是一阵极其轻柔的,仿佛情人梦呓般的琵琶声。
琴声悠扬,带着一丝江南水乡的缠绵与哀怨,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飘向了那几艘正在靠近的“渔船”。
船上的拓跋翰,听到这琴声,眉头微皱,但并未起疑,只当是附近村落传来的靡靡之音。
他不知道,这催眠般的琴声,对他手下的那些普通辽兵来说,是多么致命的毒药。
更不知道,在这琴声的掩护下,二十条无声的“水鬼”,已经如同暗夜里的游鱼,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冰冷的江水之中。
一张针对猎人的天罗地网,已然张开。
周邦彦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渔船”,船头拓跋翰的身影如同一座铁塔,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对着身旁的张横,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冰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动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芦苇荡中,李师师的琵琶声陡然一转,由缠绵哀怨化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而江水之下,二十道黑影,如同索命的水鬼,已然无声地贴近了敌船的船底,手中的短刃,在浑浊的江水中,泛起了森然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