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又行了二十里。
前方江面的一处狭窄河道,突然被十几艘渔船给堵住了。
渔船上,站满了手持鱼叉的“渔民”,一个个义愤填膺。
“蔡攸的走狗!滚出我们的地盘!”
“再敢往前一步,就让你们尝尝爷爷们鱼叉的厉害!”
又是刁民。
副提举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他再次分出几艘战船,前去清道。
就这样,船队一路南下,一路不断地遇到各种“意外”。
不是有“山匪”在两岸用石头砸船,就是有“盐枭”在水里布下渔网。
虽然这些骚扰,都没有对船队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却极大地拖慢了船队的速度,并且,不断地将船队中的护卫兵力,像切香肠一样,一片一片地切割出去。
原本戒备森严的船队,护卫力量,已经被削弱了近三成。
副提举的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事情,似乎有些太巧了。
但他看着江面上依旧平稳航行的上百艘运粮船,又将这丝不安,强行压了下去。
只要粮食还在,只要船还在,这些蝼蚁,又能翻起什么大浪?
他不知道,真正的危机,并非来自江岸,而是来自水下。
那些被凿开的小孔,在江水的压力下,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撑大。
冰冷的江水,正顺着那些缝隙,无声地,浸润着船舱底部的麻袋。
那些沾满血泪的粮食,正在慢慢地,变得潮湿、沉重。
船只的吃水线,正在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下沉。
当船队行驶到第三天,终于进入了整段航程中,江面最宽阔、水流最湍急的“黑龙潭”水域时。
异变,终于发生了。
“报!提举大人!不好了!我们的船……船进水了!”一名船工,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楼船,脸上写满了惊恐。
“什么?”副提举猛地站起身,手中的酒杯,摔落在地。
“不是一艘!是……是所有的运粮船,都在进水!”船工的声音,带着哭腔,“水……水堵不住啊!”
副提举冲到船舷边,向下一看,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那上百艘巨大的漕船,此刻,正像一个个被戳破了肚皮的巨人,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缓缓地,向着江心倾斜。
船上的士兵和船工,乱作一团,有的在疯狂地往外舀水,有的在绝望地呼喊,有的,已经开始跳水逃生。
堆积如山的粮袋,顺着倾斜的甲板,滑入江中,激起一个个巨大的漩涡。
那浑浊的江水,此刻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正在疯狂地,吞噬着蔡攸的野心,吞噬着辽国的希望。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副提举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固若金汤的船队,怎么会……怎么会突然之间,就全部沉了?
这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十万石军粮,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变成了十万石,喂给了江里的王八。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蔡攸那张暴怒的脸,看到了辽国可汗那柄能砍下他头颅的弯刀。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心底,疯狂地涌了上来。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了甲板上,面如死灰。
而在下游十里外的一处山崖上。
周邦彦、李师师、鲍六郎等人,正静静地,看着这壮观而又惨烈的一幕。
江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袂,也吹散了那从上游传来的、绝望的哀嚎。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鲍六郎看着那一片正在沉没的船队,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泪光闪烁。
他手下的那些护田队汉子们,更是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他们相拥而泣,尽情地宣泄着积压了多年的仇恨与悲愤。
唯有周邦彦和李师师,神情依旧平静。
对他们而言,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江面上,哀嚎声、呼救声、和船只断裂的巨响,交织成了一曲末日的悲歌。
山崖之上,护田队的汉子们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他们笑啊,跳啊,将手中的兵器抛向天空,发泄着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气。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胜利喜悦中,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所有的火焰。
一名负责在外围警戒的护田队队员,神色慌张地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他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鲍……鲍大哥!不好了!山下来了一个人!看穿着,像是从京城来的信使!他……他快不行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
京城来的信使?
周邦彦和李师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们迅速赶到山下,只见一匹累得口吐白沫的快马倒在路边。
马的旁边,躺着一个身穿驿丞服饰的汉子,他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支断箭,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追杀。
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京城……京城出事了……”
那信使看到众人围过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死死地塞到了离他最近的李师师手中。
“师师……姑娘……皇……皇……”
他想说什么,但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涌出,堵住了他所有未说完的话。
他的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师-师的手中。
那是一件,被鲜血浸透了的信物。
一支,早已从中断裂的,金步摇。
那步摇的样式,李师师再熟悉不过。
那是皇后才能佩戴的,九凤朝阳金步摇!
是当今官家,亲手为皇后设计的!
它象征的,是整个大宋,最至高无上的女性权威!
而此刻,它却断了。
李师师看着那支断裂的金步摇,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信物意味着什么。
金步摇断,意味着后宫崩颓,国母蒙难。
而能让皇后用这种方式拼死送出消息的,只有一种可能。
皇权,已经濒危!
汴京城,出大事了!
李师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握着那支冰冷的、沾满鲜血的断步摇,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一种比沉船、比十万石军粮更可怕的、灭顶之灾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师师!”
周邦彦察觉到她的异样,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看到她手中的断步摇,看到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他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
他知道,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蔡攸在江南的失败,非但没能让他伤筋动骨,反而像一根导火索,提前引爆了京城那颗早已埋藏了许久的、更大的炸药!
鲍六郎看着这一幕,又转头看了看身旁那对神情淡然的男女,心中的感慨如同眼前的江水,翻腾不休。
他突然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在汴京,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是在樊楼。说实话,那时候,我打心底里是瞧不起你们的。”
“我以为,你们不过是一丘之貉,是官商勾结,是那腐朽朝廷里,一对靠着出卖色相和手段往上爬的男盗女娼。”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我错了。错得离谱。”
他看着李师师,那个看似柔弱,却能谈笑间定下“水淹十万石”毒计的女子。
他又看着周邦彦,那个看似文弱,却能让一群亡命之徒甘心赴死的男人。
“如今我才懂,有些人的护民,不是挂在嘴上的口号,也不是写在反旗上的大字。”
“它是藏在骨血里的。”
鲍六郎说完,再次对着两人,深深一揖。
“从今往后,我江南护田队,唯二位,马首是瞻!”
周邦彦和李师师,默默地受了他这一拜。
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拜,代表着江南万千受苦百姓的,一份沉甸甸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