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医没有立刻回答。他提笔,笔尖在砚边轻轻一转,将多余的墨汁刮去,动作极慢,像是故意这般似的。
直到刘氏眼底的红丝蔓延开来,他心中微叹,若自己再沉默片刻,这位国公夫人怕是要先一步崩溃。
这才开口道,声音很低:
“老朽反复诊过两腕,浮紧之中,确有一瞬如珠走盘,虽微而滑,非孕即瘤。若贵人月事逾期,乳首微胀,晨起恶饮酸,那便与孕征相符。”
每吐出一字,他便看见国公夫人的面色更白一分。
到最后一句时,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去脊梁,指尖死死地扣住案角,骨节泛出乌青。
他微微一顿,继续说道,语气中甚至带着医者特有的温悯,却是挑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夫人,老朽行医四十载,不敢妄言。”
国公夫人身子一晃,她很想说“再诊一次”,也想说“可有万一”,却终究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帷帐内,嘉和公主忽然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短而急促,却让刘氏心口狠狠一抽。
她猛地转头,透过纱帐缝隙,看见公主无意识地蜷起了身子,一只手覆在小腹,指尖苍白。
动作虽然细微,却在此刻像一记闷棍,将她最后的侥幸击得粉碎。
“那……”她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那如今……该如何?”
陈太医垂目,笔锋终于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写下一行行药材:
“桂枝三钱,附子二钱(炮),生姜五片,大枣十二枚,炙甘草二钱,当归四钱,川芎二钱,阿胶三钱(烊化),灶心土一两(煎汤代水)。”
写罢,他双手奉于国公夫人,声音压得极低:“此方只能缓一时之急,且此事也瞒不过宫中耳目,夫人需早做决断。”
窗外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
先是零星几点,转瞬便密如珠帘,砸在琉璃瓦上溅出细碎的声响来。
风卷起雨丝扑进廊下,吹得暖阁内灯火乱晃,映得她脸上的血色寸寸褪尽。
她死死地拽住帕子,深知此事若传出去,她们安国公府上下三百余口,都讨不得好去。
可若瞒下来,公主的肚子终究会一日大过一日,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
她心中突然有些埋怨,若不是洛曦宁以粮食威胁,她们何至于此。
可事到如今,也是不得不做了。
隔间外,上官玥忽然轻咳一声。
她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推开门,便瞧见上官玥正与洛曦宁小声说着话。
“母亲,”上官玥回头,声音轻柔,“公主金枝玉叶,若因落水落下病根,岂非咱们罪该万死?我已命人封了园子,今日之事,半个字也不会漏出去。陈太医德高望重,自然晓得轻重。”
她说到“德高望重”四字时,目光悠悠扫过老太医。
陈太医叩首:“老朽……明白。
“有劳太医。”她转头,吩咐下去,“送陈太医去客房歇息。今日雨大,夜路难行,明日再回宫复命罢。”
声音温柔,语气中却是不容拒绝的强硬。
两名身强力壮的婆子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住陈太医,手劲大得几乎捏碎他的臂骨。
陈太医深吸一口气,拱手称是。
暖阁里,嘉和公主忽然开口,声音却是格外轻柔:“本宫……是不是要死了?这小腹为何这般痛?”
她半倚绣榻,乌发散在枕上,像一滩泼墨。额前碎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肌肤上,衬得那张脸惨白如金纸。不,比金纸更薄,也更加冷,仿佛轻轻一拂就碎。
她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凹陷的阴影。
害得苏芷落水的罪魁祸首端宁郡主坐在榻边,闻言手一抖,锦被滑下半寸,露出苏芷按在小腹的那只手。
华雨珊强自镇定,伸手去替苏芷掖了掖被角,指尖却触到对方手腕,被那惊人的热度烫得一颤,险些缩了回来。
“你别胡说了,”她声音发哑,努力扬起一个笑,“只是落水,受凉了而已。女子体寒,你腹痛想必也正常。”
话虽如此,她自己的声音却先颤了颤。不敢看公主的眼睛,只低头去理那被角,却发现自己指尖也在发抖。
绿意捧着姜汤,低头也不敢看公主的脸,只小声劝道:“殿下,趁热喝一口吧,太医说了,发了汗就好了。”
苏芷半信半疑,接过姜汤。
碗是景德镇新贡的斗彩,薄得能透光,盛了琥珀色的姜汤,更显剔透。
她低头抿了一口,干姜特有的辛辣让她舌尖发麻。眉头不由蹙起,却强忍着咽了下去。
热气氤氲,模糊了她苍白面容。
国公夫人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跳得越发激烈,像是那催命的鼓点一般。“咚咚咚”比外面的雨声更急,一声高过一声。
外面的雨声更急了,苏芷靠在枕上,眼帘半阖,睫毛在烛火下透出一弯阴影。
“殿下,再喝一口吧。”绿意小声劝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趁热发汗,寒气散了就舒服了。”
苏芷“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又低头抿了一口。
姜汤入口滚烫,却让她觉得全身温暖无比。这喝了点姜汤,她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些许红润。
国公夫人这才踏入暖阁之内,轻声对着苏芷说道:“殿下别怕,”她的声音轻柔,带着身为母亲的温柔,“陈太医是太医院院判,最擅妇科,有他在,您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
一句孩子,像一把钝刀狠狠劈在苏芷心口。
她眼前发黑,声音微颤。
“夫人......您刚才说什么孩子?”
“你胡说什么,公主尚未成亲,哪里来的孩子。”华雨珊不由地大怒,她虽然不喜苏芷与乔安走得过近,但她绝不允许有这样的诋毁声。
“这......这......公主已有一月身孕......”
“什么!”
“这不可能!”
暖阁内,喧闹吵作一团,暖阁外,蓝雪撑着一柄伞前来。
“这便是粮仓钥匙,你做得很好,”洛曦宁笑着,将手中的钥匙放在上官玥的手掌中。“我会去信,让边疆的掌柜再送上些粮食去的,你就放心好了。”
今天的这出好戏可真是精彩!
这女主竟然未婚先孕,那可真是不用她费吹灰之力,便能摆脱女主。
至于安国公府,之后的事情可由不得她来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