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周遭的紧张,泥偶摊子的主人还有些不在状态。
他生个矮小身材,脸上却见沧桑,身上布衣,脚上草鞋,背脊高高拱起,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唯独那双手是白净的,修长,漂亮,像烂泥中长出的一株莲花。
卓无昭收回视线。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摊主不是妖类。可经历翠微子一事,他也不能笃定,毕竟初见荣离时,他就没有察觉妖气。
还有华聚水。他在画境之中见到的华聚水,哪怕还没有被翠微子完全侵染,在那样灵气满布的境界内,都依旧没有暴露异样的气息。
如果说翠微子在百星宴之前,对华聚水毫无想法,那只能说……翠微子比他想象中良善。
无论如何,翠微子能做到以他族身躯作为掩护,藏匿妖气,那么驱使他来此处的,自然不是等闲,恐怕手段上还有更高明之处。
卓无昭又看向那四骑。
观其肤色,是立尊府外门弟子;座下马威风凛凛,具饰皆为九曲城官府样式。管中窥豹,宿怀长调度之迅速,一如既往。
“把东西收起来,跟我们走!”
赤眉深目的立尊府弟子再度呵斥,平地惊雷,使得摊主身子一抖。
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清,摊主忙忙地将所有泥偶护住,摇着头一叠声喃喃:“不……不不不不不……”
“真麻烦。”赤眉深目的立尊府弟子抱怨。他用目光向为首的那名立尊府弟子问询。
为首的立尊府弟子眉头紧皱,片刻,按捺住情绪,道:“老丈,我们这是例行清查,只要你——”
“不行!不行!”
摊主激动起来,将泥偶们护得更紧,眼中涌泪,口中叫喊:“再卖不完,我家的药就断了!你们不是好人,是害人鬼!”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卖得好好的——”
后面的话陡然变得凄厉,不知所云,但着实瘆人。
周围陷入一番短暂死寂。有胆子小的捂住心口,还有的低声祝祷,也有一腔热血的,忍不住高声起来:“大人,就让他卖完这次吧,总不能硬把人逼死啊!”
“是呀是呀,就让他卖完嘛。”
稀稀拉拉的附和后,更多人壮起胆子,试图劝解。
为首的立尊府弟子充耳不闻,下令:“带走。”
“是。”
赤眉深目的立尊府弟子对面,那个臂上绑着红绸带的弟子应一声,起手结印,红绸随之延展成无数道,蛛网般向摊主缚去。
摊主涕泗横流地挣扎着,那红绸适时紧紧封住他口唇,惨叫声戛然而止,变作闷闷的呜咽。
摊主摔落在地,站不起来,挂在脖子的绳索也被切断。泥偶箱子翻下,他索性以头顿地,仍要去护他的泥偶命根。
“哗”,红绸抢在他之前,将一箱泥偶包裹。
甫一收紧——
摊主瞪大眼睛,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弓起的背脊弹起。
随即他呜呜呜地喊叫着,想要接近那为首的立尊府弟子,又猛地停住。
谁也没料想到,他竟挪转身子,艰难屈膝,冲着屋檐下的卓无昭拼命磕起头来。
泥土擦破血肉,血与泪混在一起,他仿佛不知道痛,只是不停地磕着,眼中满是恳切希冀之色。
卓无昭一时愣怔。
他此刻挤在一间民房屋檐下,左右有人,退无可退。好在他反应算快,足下一点,从马背上掠起,落在一旁檐上。
若是换在平常也就罢了,偏偏他让华聚水细细整装,如今举手投足,衣袍飘飘恰似飞仙,散发渺渺不在凡俗,把众人都看得呆住。霎忽,大家也都明白过来摊主为何跪地求助,原来当下还有个真仙人!
摊主见卓无昭不受拜,立刻就要转方向,无奈动作稍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倒。
“将这位老丈扶起吧。”卓无昭开口,他知道这可怜人不肯放弃。
其实他并不想多生事端,不过好像从遇见良十七开始,事情就一件一件撞上,人——不管想认识的不想认识的,都认识了一大群。
既然如此……就暂且如此吧。
在其他人听来,他语气淡淡,却颇显平静持重,有着不同于外貌的老成,说不准还是个道行高深、已然踏足长生之境的不世之仙。
立刻就有二三人上前,无视了立尊府弟子们的视线,要走到摊主身边。
“啪”的一声,红绸绷直,瞬息打在那几人腿间、胸口,将几人震开数步。
同时,缠在摊主身上的红绸收紧,让他再难以动弹。
为首的立尊府弟子稍稍抬头,盯住卓无昭:“立尊府弟子,奉师命行事。阁下仙姿不凡,先前旁观,想必也是无心沾染俗务,不如就此离开,免得引起误会。”
卓无昭并不反驳,望了一眼那摊主,只道:“三位既负立尊府之名,对待妖魔如何暂且不论,但对待百姓,是否可以温和一些?”
使红绸的弟子闻言,偏过头去看为首弟子的反应。为首弟子稍稍沉吟,冲他点一点头。
红绸即刻松泛,解了摊主全身,仍是牢牢缠住其口唇和双手。一拉扯,摊主不由自主站起来,踉跄着往前走。
“阁下的话我们会记住,后会有期。”
为首弟子不冷不热丢下这句,瞧也不瞧卓无昭了,与三位师兄弟拨马回转,慢慢地往城门方向去。
那裹着泥偶的红绸漂浮起来,与它的主人一左一右,缀在马后。
摊主原本还勾着头,竭力地注视着卓无昭,见卓无昭真无反应,他眼中亮起的那点光霎时灭了。
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异样涌上心头。卓无昭忽地飞身落在马背,还未拉起缰绳——
“砰”!
“轰”——
剧烈的暴动吞没刹那的碰撞,依稀是摊主闷着头扑住箱子,狠狠撞在路边的井口壁上。鲜红的血液涌出,被骤起的飞沙淹没。
地面隆动,模糊的视野中传出惨呼。
一声、两声——
然后一切安静下来。
卓无昭横马拦在众人身前,举袖挡风,仍然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
可他还是捕捉到一个身影晃过,细长指爪,锋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