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鸟现世,地龙翻身,这是什么啊?这是要升天啊!”茶棚里一位仁兄激动道:“你看清那天地动的架势了吗?嗬,跟上了船似的,准是仙女带着咱们鸡犬升天了!”
另一人连声附和:“谁说不是?我前几天在院里吐了个桃核,一晚上就长得这么高了,这哪里还是凡间,只能是仙界啊。”
四日前一场天翻地覆过后,金陵城将近六成的房屋毁于一旦,连宫墙都被震塌了个角,全城近乎停摆,一些倒了铺子的商户无事可做,便成天扎堆聚在一起胡吹海侃。
“唉,还不知道往后要成什么样。”一名满脸苦相的男子叹了口气,忧愁地说:“今早有差爷来传话,道我那铺面上头要征用,拿银子补偿,我思来想去,要是金陵真成了仙界,我就揣着银子回乡去罢,到时候尽是些散仙半仙,怎惹得起?日子怕得更不好过了。”
那仁兄闻言把折扇一合,语重心长地敲敲他的手臂:“兄弟,听我一句劝,这时可不能走,我认识一位在城门口当职的官爷,说是瑶华节第二日就有散仙进城了,虽然穿得稀奇古怪,但也是要吃饭、爱听曲儿的,给钱还大方,只要银子给够,难伺候一点又如何?没准哪天走运了,你我也能去修个仙玩玩,哈哈哈!”
正说到热闹处,街上走进来三人,看举止不是王公贵族,但衣着打扮又都十分不菲,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尤其是走在最后的那名青年,白衣一尘不染,双眸细长如柳叶,很有些超然物外的气质,光看模样就像是天上的小仙君。
领头那名姑娘注意到他们打量的视线,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大哥,你们对这附近熟悉么,有没有见过一个算命的瞎子?摆个小摊,最爱跟人讲故事,名字叫秦六。”
几人面面相觑,都茫然摇头,倒也在意料之中。
朱菀道过谢,失望归来,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抱怨道:“之前不想找他的时候,哪都能看到他,现在专门跑来找,又哪儿都没有了,这个秦六,真烦人!”
朱慕淡然道:“不必再找了,看来他另有打算,不会见你。”
“我说木头,你怎么这么确定他是个世外高人,万一他就是个乞丐呢?”朱菀怀疑地说,“你们也见过的,就在刚来金陵那天,你们想想他那模样,我真不信他有那么厉害。”
潇湘翻了个白眼:“乞丐手上会有天阶法宝么?”
“正因为是天阶法宝,才说明他就是个乞丐呀!”朱菀说得振振有词:“如果他知道那是什么,还能随手送给我吗?肯定得心疼死。”
“是是是,多少修士在秘境里掘地三尺,做梦都想捡到无主的法宝,你只需要在大街上逛一圈,就有天阶法宝送上门来,你可真有福气。”
朱菀丝毫没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还得意上了:“那是当然,我娘怀我的时候找人看过的,说我就是个享福的命。”
可能是觉得跟傻子较真有失身份,正统卜修朱慕选择性耳聋,潇湘嘴角抽了抽,也懒得理她,转而问朱慕:“你为何如此在意那人?”
朱慕似乎愣了愣:“我在意……吗?”
“这几天里,你已经陪她出来乱转五回了,”潇湘一针见血地指出:“换做平时,除了朱英,没人能把你拉出门这么多趟。”
此言不虚,朱慕也不得不承认,思索片刻后道:“他,似乎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朱慕沉吟良久,前言不搭后语地描述道:“很奇怪。好像他不应该在那里,但是却在那里,没有来龙去脉,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独自在……外面。”
说罢认真地看向潇湘,仿佛期待她能像先前一样闻弦音而知雅意。
潇湘却缓缓地蹙起了眉头,迷惑不解道:“那什么在里面?”
“……”朱慕哑然良久,最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一种感觉。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潇湘似懂非懂,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总归不会是常人。照朱二傻的说法,他一共出现了两次,两次都伴随着惊天变故,若不是幕后黑手,就只能是更加深不可测的……喂,你傻笑什么?他每次都特意出现在你面前,还不知有何目的,你再不警惕些,小心被人拐去卖了。”
“哪有坏人上来先送天阶法宝的呀,”朱菀笑得见牙不见眼,贼兮兮道:“我看你就是嫉妒,现在知道你那些弯弯绕绕没用了吧?瞧,不会背四书五经,还不是能帮上大忙?”
潇湘七窍生烟,简直想给她两拳:“你!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幼稚鬼!”
“哼哼,要不是我这幼稚鬼,庆功宴里哪有咱们的份?”
朱菀洋洋得意道,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又把头探出凉棚外,迫不及待地望了望日头:“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是不是该早些回去?今天可是作为大功臣进宫,得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吧!”
*
“笃笃笃。”
宋渡雪抬手敲了敲门,无人应声,干脆直接推门闯进去,将食案“咚”一声放下,冲紧闭的床幔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
片刻过去,幔帐拉开了一个角,传出道闷闷的声音:“哥,你们去就好,不必在意我,此番是晏儿失职在先,害得监内损失惨重,无颜再参加庆功宴。”
“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算了,关我什么事?”宋渡雪没好气道,“起来把消暑的药汤喝了。”
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宋渡雪走过去帮他挂起帘子,陈清晏披头散发,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身上热汗涔涔,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是在六月的炎阳下暴晒数个时辰后患上的暑热。
竹叶汤特地冰镇过,入口清凉甘甜,陈清晏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两分,端着瓷碗小口送进嘴中。
宋渡雪把床头的冰鉴添满,又不放心地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头晕么?”
陈清晏摇摇头:“好多了。”仰起脸对他一笑:“谢谢哥哥关心。”
宋渡雪看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黑着脸收回手:“知道自己体弱,还故意选了苦肉计,殿下可真会有的放矢。”
瑶华节过后第三日,陈晟下旨令魏王静养休憩,同尘监暂时由太子协理,还不等朝中众臣揣摩清楚圣意,陈清晏便主动入宫请罪,在宣政殿外跪了两个多时辰,自请陛下降罪于他,陈晟不允,他便不起,最后硬生生把自己跪昏了过去。
原本心照不宣的暗惩被闹到了台面上,太子也主动帮魏王求情,陈晟只好按律罚了他半年俸禄,同尘监易主之事却没有再提。
尽管如此明目张胆地违抗圣意多半会惹得皇帝不快,陈清晏却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默不作声地喝着汤。
宋渡雪拖了把椅子过来坐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那宫廷也就巴掌大,里面到底有什么那么吸引你?就做个闲散王爷不好么?”
陈清晏动作一顿,默默垂下眼帘,望着沉在碗底的碎叶,半晌后才道:“吸引……也谈不上,但是哥哥,这是我为数不多能争一争的东西了。真正吸引我的,我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宋渡雪满肚子火气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随你的便吧。”
陈清晏却蓦地反问:“更何况,哥哥不是也有放不下的执念么?不然怎会被气得吐血,整整昏迷了两天才醒?”
宋渡雪一惊,抬头就见这小子正斜着眼睛觑他,唇角压着笑意,蔫坏道:“别以为晏儿不知道,哥哥才不会被什么天雷地火吓得心气紊乱,肯定是因为嫂嫂。要是哥哥不好意思讲,晏儿可以帮……”
“胡说八道,别瞎猜!”
宋渡雪耳根腾地红了,劈手抢过瓷碗,站起来就走,出门之前又想起了什么,退回半步威胁道:“安生养你的病,少胡思乱想,这种诨话和我说说就算了,少去外面乱传,免得叫人以为魏王殿下家风不端,心术不正。”
陈清晏乖巧地点点头:“哥哥放心,晏儿一定守口如瓶,不会让嫂嫂发现的。”
宋渡雪算是被他抓住把柄了,哽了一下,恼羞成怒地摔上门走了。
把食案交给守在门外的仆人,宋渡雪沿着游廊慢慢往回走,不经意瞥了一眼湖对岸,朱英的房间依旧房门紧闭,迎面见一名老仆走来,便叫住她问:“阿婆,可曾见到住在那间房里的姑娘?她回来过么?”
那老仆连忙道:“见过的、见过的,神仙姑娘不久前刚回来,还专门问了大公子的去向,老奴说大公子找殿下去了,让她在前院里稍等。”
前院?那不就是——宋渡雪的目光往游廊尽头一看,迟疑片刻,很没骨气地选择了临走脱逃,打算走小道绕行,结果脚才刚踩上青石板路,身后就传来道清冷的声音:“找我么?”
宋渡雪身子一僵,若无其事地收回步子:“嗯,今晚宫中设宴,怕你忘了时辰。”
“我没忘。”
价值不菲的漂亮衣裳被雷劫劈得只剩下破布条,朱英又换回了她最习惯的黑乌鸦打扮,静静地看着宋渡雪:“什么时候去?”
“先等潇湘她们回来,宫里会派车马来接。”
“好。”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宋渡雪搓了搓手指,没话找话道:“你又去找宁乱离了?”
“嗯,收拾残局,紫霞山残留的雷息太凶,若不妥善处理,恐怕会威胁路过的凡人。”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白干活,有工钱拿。”
宋渡雪将信将疑地问:“什么工钱?”那女人总不能拿凡间的银两糊弄一位金丹剑修帮她打杂吧,就算朱英人善可欺,也未免有些太黑心了。
“丹药。”
朱英从锦囊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递给宋渡雪:“同尘监内有专门为凡人炼制丹药的炼丹师,这一瓶是安神养息的,功效不算强,好在不伤身,我尝了一颗,也不难吃,像糖丸。”
“……”宋渡雪哑口无言了半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是啊,三岁小孩饿了会哭,痛了会叫,才没你这么难对付,朱英幽幽地盯着他,暗自腹诽道。
仿佛看懂了她的眼神,宋渡雪干咳一声,心虚地移开视线:“心魔种连掌门都束手无策,告诉你们除了让人担心,还有什么用?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有分寸。”
“有分寸能把自己折腾到吐血?”朱英毫不留情地戳穿,朝他逼近了一步:“心魔压抑得越厉害反噬得越厉害,你到底想要什么,能反噬成这样?”
宋渡雪立马往后退去,脚跟抵到了花坛边,实在退无可退,只好仓皇躲避着她的目光,语气生硬地拒绝道:“都说了是心魔,自然是不可告人之物,你问我一百次也没用,我不会说。”
朱英心底一沉,攥紧了拳头:“好,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还记得掌门叮嘱你什么吗?若抱守心斋不得,便顺其自然。”
宋渡雪轻笑了一声:“说得轻松,哪有那么容易?”
“顺其自然还不容易吗?”朱英简直匪夷所思:“想要什么就去拿,拿不到便想办法拿到,这有何难?”
宋渡雪闻言转过脸来,视线飞快地扫过她的脸,往下落了两寸,在朱英嫣红的唇瓣上停留片刻,方才离开:“……很难。”
朱英拿此人毫无办法,气得牙痒痒:“你不如告诉我是什么,我帮你去拿。”
宋渡雪挑了挑眉:“你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万一我告诉你,你就反悔了呢?”
“不会。”朱英笃定道,哪怕有心魔种影响,她也相信宋渡雪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本性正直的人,再歪也歪不到哪去。
“只要我想要,你就会给么?”宋渡雪再次确认道:“哪怕你其实不愿意?”
朱英莫名其妙,她有什么好不愿意的,宋渡雪就算想要莫问她也能当场把剑取下来双手奉上,还有什么不能给?
“不会不愿意,你尽管说。”
宋渡雪闻言却垂眸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那更不能告诉你了。”
哪怕朱英现在可以因为愧疚满足他的非分之想,解了一时之渴,以后呢?若他还想要心呢?还想要白头偕老呢?这次他想打碎她的金丹,万一哪天他彻底疯了,又没有人拦着,逼她像宋怀珠一样自废修为呢?
欲望不会有尽头,顺其自然,他就只会越发贪得无厌,直到将她剥皮抽筋,一口一口噬咬得面目全非。
他不忍心。
宋大公子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解,朱英实在没想明白这两句话之间有何关联,只能认为此人纯粹是找茬,怒道:“宋渡雪,我没有跟你说笑!任由心魔壮大下去,甚至可能吞噬宿主,你会被困在幻觉里出不来,我们也只能跟一具被心魔占据的躯壳说话,很好玩么?你不怕我怕!”
“谁说我不怕?”宋渡雪反问:“可告诉你也没用,你又帮不上忙,只会添乱,你别成天找死就是帮我大忙了。”
显然朱英并不信他这套说辞,仍旧横眉怒目,宋渡雪叹了口气,按着肩头把她推远:“放心,我有分寸,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回去换衣服吧,时辰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