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的血液“嗡”地一下,全都冲上了头顶。
“你!”他提着铁皮桶的手青筋暴起,手腕一抖,桶里的卤水剧烈晃动,几乎要洒出来。
他真想把这桶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再指着这个女人的鼻子吼一句“老子不干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李玉琴那凉飕飕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你不会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种羞辱吧?”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最后的伪装。
林子豪咬牙切齿,那两个字仿佛是从后槽牙里碾出来的。
“难道不是吗?!”他再也忍不住了,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颤抖,“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我靠我爸!”
“说我林子豪离了我爸,就什么都不是!”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都红了:“我爸他也看不起我!他巴不得我老老实实去坐办公室,当个废物!他永远不会帮我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宁愿出来摆摊,也不愿意听他的安排?!”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在咆哮:“就是为了这点可怜的自尊心!”
然而,面对他这番掏心掏肺、几近崩溃的自白。
李玉琴只是轻轻地、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嗤。”
那声音极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子豪的心上。
她抬起眼皮,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带上了一丝怜悯,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看起来,你似乎压根儿就没认清过自己。”
那怜悯的眼神,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冰针,扎得林子豪浑身僵硬。
他感觉自己的尊严,正在被这个女人一片片剥下来,扔在地上,再用脚尖狠狠碾碎。
李玉琴看着他那副深受打击、摇摇欲坠的模样,神色没有半分动容。
她甚至连语调都没变一下,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你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有你这样的出身吗?”
林子豪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像是要辩解什么。
可李玉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是不是以为,你跑出来摆摊,没找你爸要一分钱,就是靠自己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拿来做卤鸭货的那些原材料,是从哪来的?”
林子豪一愣。
李玉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是猫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老鼠。
“我跟咱们县里的几个副食店都合作得好好的,每三天的鸭货都是说好了全部供应给我。”
“为什么你一去,人家郑主任就突然匀了一部分给你?”
“你当郑主任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这番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林子豪的脸上。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去,又在瞬间涨得通红,像一块烧透了的烙铁。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当时只想着赶紧拿到货,压根没细想过,为什么郑主任那么好说话。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不自觉地,用了他最不想用的东西。
“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李玉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在你看来,你是在跟你爸划清界限。”
“但在我看来,你这个行为,蠢得可笑。”
林子豪的身子晃了晃,提着铁桶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李玉琴的声音还在继续,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砸进他的耳朵里。
“他是你爸,你是他儿子,这个关系,你这辈子都切割不开。”
“除非,他不做这个县委书记了。”
“否则,你走到哪,身上都贴着‘林书记儿子’的标签。”
林子豪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涩又堵。
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李玉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丝:“他是你亲爹,你合理利用他给你带来的便利和资源,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以为的骨气,在别人眼里,可能就是一种跟自己较劲的幼稚。”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
“而且,我跟你说的那个提议,对你,对我,对养殖场,都是好事。”
“这是一个几方共赢的局面。”
“这其中,也包括你爸。”
林子豪的瞳孔猛地一缩。
李玉琴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变化,她知道,鱼儿上钩了。
“你难道就不想……让你爸对你刮目相看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林子豪心里最隐秘、最渴望的那把锁。
让他爸刮目相看!
这六个字,是他做梦都想实现的事情!
他攥着铁皮桶提手的手,猛地收紧,“咯吱”一声,几乎要将那铁皮捏变形。
李玉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继续不紧不慢地加码:“你想想,如果你真把这个连锁卤味店的生意做起来了,做大了。”
“不仅解决了养殖场的销路问题,还带动了一批人就业,甚至将来还能给县里纳税。”
“这可都是实打实的政绩。”
“你把自己的生意做好了,还能顺便给你爸的工作带来帮助。”
“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你爸还会觉得你是在胡闹,是在不务正业吗?”
“他对你的态度,会不会有所改变?”
林子豪的呼吸,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他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李玉琴描绘的那个画面,却又那么清晰地在他眼前展开。
父亲那张永远严肃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他根本无法抗拒。
就在他心潮澎湃,几乎要点头答应的时候,李玉琴却话锋一转,又把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设想。”
她抱着手臂,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
“现在,我最担心的,还是你。”
“我担心你连西纺厂门口那个小摊子都撑不起来。”
“那我们今天说的所有一切,就都成了笑话。”
那句毫不留情的“笑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林子豪的心上。
他没觉得疼,反而被砸得一下子清醒了。
是啊,连个小摊子都撑不起来,他还谈什么宏图大业?谈什么让他爸刮目相看?
那才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林子豪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把所有的屈辱、不甘和迷茫,都吐出去。
再抬起头时,他眼里的血丝虽然还在,但那股失魂落魄的颓丧,却被一种近乎野蛮的狠劲儿取代了。
那是对自己下的狠劲儿。
“你放心,”他看着李玉琴,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我一定会把西纺厂门口的摊子做起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给自己立下一个军令状:“我都已经从你这儿买到卤水了。”
他晃了晃手里那桶沉甸甸的希望。
“要是这生意还做不起来……”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里却燃着一簇火:“那我就真跟我爸说的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铁废物!”
说完,他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扛起了万丈高山。
“那我先回去了。”
他站直了身子,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李玉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林子豪提着那桶卤水,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院子,背影决绝。
直到那“哐当”的院门关合声传来,李玉琴才收回目光。
她一扭头,就对上一双写满了震惊和呆滞的眼睛。
乔明远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小马扎上,嘴巴微微张着,活像见了鬼。
李玉琴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
“噗嗤。”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乔明远像是才回过神来,他猛地眨了眨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媳妇儿……”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难以置信的赞叹,“你……你真厉害!”
他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个词。
“几句话就把那小子给忽悠得团团转。”
李玉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走到乔明远身边,挨着他坐下,伸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衣领。
“这哪儿算忽悠。”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
“其实很简单。”
“这个林子豪,一看就知道,是从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宠坏了的。”
“长大了,不知道从哪儿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受了点刺激,就一头热地想证明自己,突然就不想靠爸妈了。”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了然:“本质上,就是个完全看不清事实真相的蠢蛋。”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这种人啊,其实不用我们管,扔到社会上多摔打几次,吃够了亏,自己就知道厉害了。”
李玉琴耸了耸肩,姿态轻松:“但没办法,谁让咱们现在想走捷径呢。”
“这不是正好要借助人家家里的关系嘛,能扶一把,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乔明远却摇了摇头,眼神无比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媳妇儿。
“不,”他沉声说,“媳妇儿,你就是厉害。”
他看着李玉琴,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崇拜。
“你当初在厂门口看见他,让他来咱们家的时候,可不知道他爸是县委书记。”
李玉琴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像是黑夜里点燃了两簇璀璨的火焰。
她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压低了声音:“你还别说,之前我就真的只是以为是家里有点背景的人,没想到是咱们县里一把手的儿子!”
她凑到乔明远耳边,像个发现了天大秘密的孩子:“我跟你说,明远……”
“这一把,咱们可算是钓到大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