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拿勺子翻搅碗里的粥。
“净能小师傅送的呀,这几日的膳食一直是他在送。怎么了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平平无奇的小米粥,浅黄浓稠,仅此而已。
萧东霆嘴唇动了动,齿间咬着一点细丝,冒出淡淡的红枣清甜。
红枣小米粥。
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他喜欢红枣小米粥——其实也不是喜欢,而是那个人误以为他喜欢。
巧合吧,怎么可能是她!
萧东霆缓缓摇头,目光有些呆滞的望着帐顶的纹路,一口一口吃完粥,再闭上眼,将那个从心底深处冒出来的影子一点一点埋进去。
流光打开门,将食盒放去院中凉亭,到时净能会来收走清洗。
视线不经意扫过,见院外门边露出一角青玉色的裙摆,像是有人藏在那里。
带着疑惑和防备走过去,对方骤然回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流光顿时放松下来,“是你啊,你在这儿干嘛?”
采香回头张望,“方才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姑娘在这儿探头探脑,我一过来她就走了,鬼鬼祟祟古古怪怪。”
流光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两个扫地的小和尚。
采香这边一晃眼也找不见人了,两人说着话转身进院子。
不远处,雅静的湖绿身影自一株环抱粗的大树后走出来,朝着小院方向凝望许久才离开。
第二天又是搀了少许红枣丝的小米粥,萧东霆想,可能寺里斋堂都是这样煮粥的。
用过早饭,戴着头套的老金背着药箱过来查看伤口。
“挺好,切记别沾水。还是继续吃昨天那个药,等我明天回来再调药方。”
流光一听有些急了,“神医要去哪儿?”
别是折腾一通觉着没希望,想跑了吧?
床上,萧东霆冷眼盯着那个憨喜招笑的大头娃娃,想法和流光不谋而合。
治到一半就跑的庸医,以前不是没碰到过。
老金将萧东霆的裤子卷到大腿,从药箱里拿出一团已经揉捏光滑的软泥,一分为二,按在萧东霆的膝盖上,拓下膝骨的形状大小,再放回药箱。
沉闷的声音自头套下传出,“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找人跟着一起去。”
今天是给轩辕璟扎针的日子,他得回城一趟,顺道找人按照模子把钢板打出来。
最重要的是,得回家看看夫人。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这都多少个秋没见到夫人了。
流光得守着萧东霆,采香主动说:“我跟先生一起去。”
她知道老金不会跑,是小姐交代了,让她一道跟着,好让萧东霆安心。
是夜,轩辕璟泡在热气蒸腾的汤池里,待老金替他取下最后一根银针,视线很快恢复清明。
低下头,荡漾的水光映入幽深的瞳仁,轩辕璟微微抿唇,像在等待什么。
“不会再吐血了。”老金收好针包,“你体内的毒已经清干净了,之后两次行针意在顺经通络,巩固一下。”
轩辕璟迈出汤池,水滴顺着精干的腰身往下滑落。
“不会再突然失明了吧?”
老金背起药箱,“不会了。”
“那就好。”
再过几日便是秋狩,得在西山围场待上五天。
七夕那晚的困窘,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送走老金,轩辕璟坐在窗前自斟自酌。
夜空挂着一轮孤月,投落在晃动的酒杯里,也照得窗前人形单影只,愈发显得孤寂落寞。
轩辕璟望着杯子里的月亮,恍惚间像是看到了一张脸,温柔的眉眼,始终挂着明媚温暖的笑容。
可当他想再看清一些,那张脸却逐渐隐入迷雾之中,让他看不清那眉是浓是浅,那眼睛是长是圆。
砰。
酒杯倒在桌上,倾倒的酒液映出破碎的月光。
星岚应声入内,将轩辕璟搀去床上。
安置妥当,星岚正准备退下,忽听得轩辕璟说:“明日问问陆未吟,西山秋狩,想不想去。”
“是。”
夜已过半,霜色侵阶。
将军府里,月光如冷雾浮在青瓦上,一根枯枝斜刺进夜空,偶有残叶坠地,脆响打破一院岑寂。
陆奎坐在书房前的台阶上,目光随意垂落,明显消瘦的脸上透出落寞。
他已有好几天没喝酒了。
之前头疼欲裂,大夫过来把脉,还未诊断完毕,忽然开始呕血。
一大滩鲜红落入眼底,像是阎王送来的催命符,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大夫说,郁结于心,酒积于肝,心肝皆损,恐损寿命。
陆奎不想死。
好不容易活着从战场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他要过好日子,锦衣玉食长命百岁。
可是不喝酒,脑子就清醒,清醒的面对这个支零破碎的家。
老大身陷牢狱,老二英年惨死,老四声名尽毁。
至于老三……呸!
都是那个孽障,把家里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若是她肯认下匕首的事,说不定老二现在已经在京畿卫闯出名声了。
虎目凝光掀起怒气,片刻后又抬手扶额,沉声叹气。
同样生同样养,怎么就出了这样一个讨债的东西,真是家门不幸!
“爹爹?”
轻柔的声音忽然响起,像小猫叫一样,让人心生怜惜。
陆奎抬头望去,只见一抹浅白从前方垂花门后探出来。
“欢儿?你怎么还没休息?”
“虞夫人说您没回屋,门房又说没出门,女儿放心不下出来找找。”
皎皎月光下,陆欢歌慢慢走过来,手不自觉捏紧裙子。
她被陆奎喝醉后打过两回,颧骨的淤青至今都还没有彻底消完,着实是有些怕他了。
“好孩子,幸好还有你!”
陆奎拉过她的手,沉重的心终于得到一丝安慰。
手被燥热粗糙的大掌包裹着,像被砂纸磨着一样,陆欢歌心里抵触,强忍着将手抽回的冲动,温顺的蹲在陆奎面前。
“爹爹,您怎么在这儿坐着?已经很晚了。”
陆奎又拍拍她的手,光是叹气不说话。
陆欢歌又问:“爹爹还在为大哥的事忧心吗?”
陆奎肩膀垮下去,手臂自然垂落的同时也松开她的手。
本来没在想这个事儿,被她一提又想起来了,顿时觉得心口堵得慌。
陆欢歌将手背到身后,不动声色的在裙子上蹭了蹭,走到陆奎旁边坐下。
“看到爹爹日日为大哥劳神忧心,女儿心里实在是不好过,想为爹爹分忧,又不知道从何着手,是女儿没用……”
说到后面,少女娇柔的声音沾染上哭腔。
陆奎心底浮起暖意,语气也愈发柔和。
“你有这个心,为父已经很欣慰了。你大哥那儿……虽说牢里日子不好过,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他没做过这事,京兆府不可能找得到铁证,等限期一到就会放他出来,咱们尽力就行。你平时多去看看他。”
陆晋乾涉嫌劫狱,依据是身上着装,出现在野渡芦苇荡,还有劫狱前失踪数日。
可同样,此案也有疑点。
截杀一行人的凶手武功高强,那么多人都杀了,陆晋乾武艺并不出众,如何能够脱逃?
还有,他鞋上虽有泥,沿途也有踩进去的脚印,但脚印相对体重来说偏浅。
倒像是故意将他留在那儿混淆视听。
按律,疑罪从无,只因案情重大,羁押限期延至三个月,三个月后若再无铁证证明他劫狱,京兆府就得放人。
陆欢歌捏着帕子擦眼泪,“可万一京兆府想要破案,伪造证据冤到大哥头上怎么办?”
像是被人杠上了,陆奎虎目一瞪,语气不耐烦,“那你说能怎么办?”
他要不是担心这一点,还用得着绞尽脑汁四处找人通路子吗?
这不是实在没辙,只能自我安慰了,她还在这儿问问问。
没点眼力见儿!
陆欢歌吓得往后缩,浑身绷紧,想要逃离这个家的心情愈发迫切起来。
父亲不喝酒的时候倒是像个人,性情却愈发的喜怒无常,谁知道他会不会不喝酒的时候也抡起拳头?
她不能再留在这儿了,到时候仗还没打起来,她先被陆奎给打死了。
看到女儿吓得这个样子,陆奎心下又是一软,抬手轻拍她的肩膀,“别怕,爹爹就是心里烦,不是凶你。”
陆欢歌抓着陆奎的胳膊,“爹爹,其实女儿……算了算了,还是不说了。”
她故意欲言又止,吊足胃口,待陆奎追问两遍,才犹豫扭捏的开口,“上次陶家姐姐来,同女儿说……说尚国公府世子对女儿……”
“什么?”陆奎有点懵。
他隐约感觉到应该是好事,但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陆欢歌垂头揪着手指,妩媚娇羞的姿态,像朵含苞待放的牡丹。
“女儿也没想到能得尚世子垂青,可国公府那样的门庭,岂是咱们能攀上的?女儿原想拒了尚世子的心意,可又想,若能得世子相助,兴许能把大哥从牢里救出来,就……”
她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块玉佩。
陆奎迫切的夺过去。
月光照耀下,半掌大的羊脂玉镂空雕刻着瑞蝠衔芝,通体透如凝冰,唯有蝙蝠翅尖上沁了一点红痕。
陆奎听说过尚世子这块玉。
据说那点红痕是世子周岁时,当今圣上亲手点上的朱砂。
陆奎激动的站起来,喜不自禁,“世子竟将这玉赠于你?”
像是怕损坏,陆欢歌将玉拿过去,双手捏着放在胸口。
“爹爹误会了,并非是赠于女儿。尚世子说,若女儿也有意,便在数日后的秋狩上亲手将此玉归还,当面说明心意。”
听说还要归还,陆奎面上喜色微滞,很快又想通了。
此玉意义非凡,肯定不能随意外赠,但尚世子能将这玉拿出来,已经足够表明对欢儿的看重。
尚国公府如日中天,若欢儿真能嫁过去当世子妃,将阿乾救出牢狱不是轻而易举?
“那你快收好,收好!”
一扫方才的沉重阴霾,陆奎高兴抚掌,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跟尚国公互称亲家的风光了。
陆欢歌却沉沉叹气,“收好又有什么用,女儿又去不了秋狩,如何亲手归还?”
她把玉递过来,“父亲还是找个人将这玉给尚世子送回去吧,女儿福薄……”
“什么福薄,别瞎说。”陆奎将玉按在她手里。
秋狩所邀者,不是皇亲就是显贵,想来尚世子这是想探探陆家的底,才要求秋狩还玉。
踱步沉思两圈,陆奎停下来,“秋狩的事,为父来想办法。”
终于等到这句话,陆欢歌压着心头欢喜,说着体贴懂事的话将陆奎送回主院,这才回自己的院子。
进屋,随手将那玉扔在桌上。
明亮烛光下,玉佩顿时从仙品堕为寻常,不仅遍布杂质,连雕工也十分粗糙。
双鱼瞄了一眼,过来伺候更衣,“小姐同将军聊得如何?”
陆欢歌终于不用再掩饰喜色,畅快的笑起来。
“等着吧,很快你就可以跟着本小姐去尚国公府过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