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未吟说走就走。
翌日一早,她便带上采柔从侯府角门乘马车出发,前往福光寺。
轩辕璟的人在寺里等她。
晨风微凉,夹着浅淡湿润的花香,远山顶起一线金光,又是一日好晴天。
马车经过侯府大门还未走远,有马蹄声自车旁经过,苏未吟挑起车帘,见一队身着山水袍的镇岳司使在侯府门前下马,率队的是都头孟平。
孟平常来侯府找萧东霆,但都是穿常服,今日着官袍而来,必是为了公事。
这个节骨眼儿上,该不会是让萧东霆回镇岳司复职吧?
苏未吟眸光一转,叫停马车。
“孟都头。”
镇岳司一众在门口等待门房进去通禀,采柔快步上前,福身见礼后抬手示意不远处的马车。
“孟都头,郡主请您移步说话。”
孟平跟手下人打好招呼,跟着采柔来到马车前,恭敬抱拳,“孟平参见郡主。”
苏未吟开门见山问道:“孟都头来找大哥?”
流光跟着苏未吟去了趟南州,回来在孟平面前把她夸得跟神人一样,加上萧东霆对苏未吟的态度,孟平不知不觉将她纳入了‘自己人’的行列,也就没瞒着。
“回郡主的话,正是来寻大公子。”
他飞快瞄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魏指挥使想请大公子回镇岳司复职。”
果然!
苏未吟眼角微挑,笑意冷冽,“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眼下裴肃遇刺,京都一片乱局,魏平安这个时候叫萧东霆回去,摆明了让他顶锅。
孟平别过头轻嗤一声,“可不是。”
他和兄弟们做梦都盼着大公子的腿能治好,治好后重回镇岳司,还像以前一样,领着大伙儿实实在在的办案子。
而不是在这个当口,被魏平安揪过去当应付差事的挡箭牌。
苏未吟没再多说什么,别了孟平,马车重新起步。
萧东霆的腿已经可以正常走路了,最近萧南淮还时不时的去青云轩陪他练招,不过先生说了,他那腿至少要养足一年,等骨头完全长好才能动武。
凭着这一点,镇岳司回是不回,他完全可以自己说了算。
只是以萧东霆的性子,她还真拿不准他会不会答应。
话又说回来,若是萧东霆真回到镇岳司,说不定能帮上她大忙。
苏未吟决定静观其变。
马车一路疾行,于正午之前赶到福光寺。
上回来还是层林尽染,再至已是春意盎然,明灿的光泼洒在山林深处,福光寺的飞檐翘角从层层新绿中挑出,将缥缈的青烟都映出了几分生气。
苏未吟径直去见玄真。
禅房茶台对坐,玄真双手合十,目光沉静,“苏施主有礼。”
去年在萧东霆的谢佛礼上弄了一出雪灾昭示,原以为是别有用心,没想到南州真遭了灾,如今再见苏未吟,玄真客气中透着一丝敬意。
旁的不提,光是救下数以万计的南州百姓,此女便已功德无量。
苏未吟颔首回应,“又来麻烦大师了。”
“不麻烦。”
玄真让身旁的小沙弥去把轩辕璟安排的人领过来,回头望进苏未吟那双压满心事的眼睛,提起茶壶,替她斟上清茶。
“苏施主近来可好?”
可好?
苏未吟想了想,蹙眉摇头,“可能不太好。”
原以为心腹大患已除,没想到空欢喜一场。
“老衲也觉得不太好。苏施主眉间锁了三千重山,目生尘障,看不见云开月明,亦不知心间执念或成禁心之牢。”
他放下茶壶,手往窗外某处虚指了一下,眼角细纹舒展开来。
“苏施主听见燕子叫了吗?那檐下今年多了两个燕子窝,其中一对不得要领,搭了塌塌了搭,昨日终于搭好了。”
他声音温和,说着极寻常的小事,却透着一股珍贵的满足。
苏未吟垂眸望着杯中澄黄的茶汤,那水面正映出自己不自觉跟着舒展的眉眼。
心间执念或成禁心之牢……她好像懂了。
虽说心腹大患未除,可她已经察觉到异常,并且在一步步部署应对,最重要的是,仗还没开始打,前世的一切尚未发生,这怎么不叫好呢?
就像那个搭了塌塌了搭的燕子窝,最后搭好了,这便是好!
寺内香烛燃烧的味道从窗口飘入,融进幽幽檀香,让心莫名安定沉静下来。
苏未吟没再说话,捧着温热的粗陶茶杯,指腹轻轻摩挲杯壁凹凸的粗粒,压在心底的纷繁乱绪居然就这么给抚平了去,只余下一片空悠的澄明。
一壶茶未半,小沙弥领着一女子走进来。
瞧着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姜黄劲装,长发编成一条粗麻花辫过左肩垂至身前,发间缀了支镶红宝石的云纹银簪。
很是明媚灿烂的一张脸,鼻梁挺直,唇角天然上扬,“属下星落,见过郡主!”
话音落,一咧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苏未吟有一瞬惊愕,之后才笑着应道:“不必多礼,唤我小姐便是。”
星落是密档上的人,不在明面上那一百零一个星罗卫之列。
星扬说她有一段很沉重的过往,还曾在奉心堂待过,苏未吟还以为会是个深沉内敛的姑娘。
辞别玄真去到客院,苏未吟卸了钗环,绸带束起长发,换上劲装,和采柔星落一起经后山离开,快马直奔奉心堂。
此时她还不知道,奉心堂已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群山之间,春日的守心岛宛若一粒青螺,浮在碧琉璃般的湖水中央。
每年谷雨,奉心堂会举行净秽大典,旨在借润泽百谷的天水,为自梳女们涤荡尘秽,祈求新生。
这是一年中最为隆重盛大的一场典礼,提前三天,便有小船陆陆续续往岛上运送大典所需的祭器。
岛边渡口,送货的汉子站在船头,将一个个木箱搬上栈道,身着黑衣木簪绾发的自梳女们两两一组,抬上板车,再运回库房。
彪悍壮硕的戒堂婆子手持长棍,绷着脸,犀利而严密的监视着来往众人的一举一动。
队伍里,陆欢歌和春华推车过来,素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瞳孔都灰败的凝滞着,仿若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大年初一,她发着高热被勿言关近戒堂三天,粒米未进,昏了醒醒了昏,都不知道是怎么出来的。
勿言施舍了两副药,她连药渣都嚼了也没见好,最后还是春华给她指了条生路,她用私藏没交的一只翡翠耳坠,从发炭婆子那里买了一瓶风寒丹,才把这条小命保下来。
来到栈道尽头,抬起一个木箱放上板车,旁边的小船上传来两声咳嗽。
陆欢歌没去看,她知道是谁。
低垂的眼帘遮住眸底寒光。
这鬼地方欠她的帐,也是时候算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