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流转,寒暑交替,四载光阴在鸿丰山的云卷云舒与富春江的潮汐声中悄然滑过。今日十月十五,恰是莫沉弱冠之龄的生辰。
清晨,天光尚未破晓,山间雾气氤氲。莫沉如常起身,于院中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梨树下,沉腰坐胯,摆开“青山桩”的架势。
四年如一日的锤炼,早已让这桩功融入莫沉的呼吸骨髓,身形稳若脚下磐石,气息沉似深潭静水。然而今日,莫沉却敏锐的灵觉捕捉到酒馆内外一丝不同往日的、刻意压低的忙碌声响。
枫烬倒是说他感应到霍玉瓷并未在厨下生火,而是就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仔细检视着一套叠放整齐的深青色新布袍,不知道是不是准备什么宴席。
那布料是上好的细棉,触手柔软,针脚细密如蚁足,袖口与领缘处,用同色丝线绣着不易察觉的流云暗纹,低调中透着一份不寻常的考究。
“沉儿,过来。”见他收功,霍玉瓷含笑招手,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漾着暖意,“二十弱冠,是大事,总得穿件体面的新衣。试试合不合身。”
莫沉微微一怔,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瞬间熨帖了四肢百骸。
莫沉上前双手接过衣袍,还带着阳光曝晒后特有的干爽气息和淡淡的皂角清香,这是自离开藏仙谷后,第一次感受到被人记挂在心的感觉。
“师娘……”莫沉喉头微哽,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这沉甸甸的感激。
“傻孩子,跟婆婆我还客气什么。”霍玉瓷拍拍他的手臂,语气慈爱,“快去换上。你师父天没亮就去了镇上,说是要沽几坛陈年好酒,再请几位相熟的老友过来,给你好好贺一贺。”
捧着新衣回房,莫沉心潮起伏。四年间,师父师娘待他如至亲,授业解惑,关怀备至,这份恩情,早已深植于心,重逾山岳。
日上三竿时分,往日清静的“敬春秋”酒馆已然换了天地。屋檐下悬起了虽旧却洁净的红灯笼,几张方桌拼成一条长案,上面摆满了霍玉瓷精心烹制的家常菜肴——肥鸡嫩鱼、时蔬山珍,虽无珍馐美馔,却胜在分量实在,香气扑鼻,透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镇长、老塾师、药铺掌柜,以及左邻右舍相熟的乡亲们陆续携礼而来,或提一壶家酿米酒,或挎一篮新鲜瓜果,或抱一只缚了脚的肥鸭。
小院里顿时充满了淳朴的笑语喧哗,所有人的话题都围绕着今日行冠礼的莫沉。
“莫小哥真是好样的!武术好,心肠更好!”
“可不是嘛!上回要不是他,咱们镇子可就遭殃了!”
“陈老哥和霍嫂子有福气,收了这么个出息徒弟!”
正热闹间,人群微微分开,只见那位曾被莫沉从流寇手中救下的老婆婆,在她儿子和孙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老人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双手紧紧捧着一个蓝布包袱,走到莫沉面前,未语泪先流,浑浊的眼中满是感激。
“莫…莫小哥…”老婆婆声音哽咽,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莫沉的手腕,将包袱塞进他怀里,“老婆子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双鞋,是俺一针一线纳的底,缝的帮…盼你穿着它,步步安稳,前程平坦…这几个红鸡蛋,讨个吉利…谢谢你,谢谢你救了俺这老命,救了俺一家子…”
老人的手粗糙如树皮,却带着灼人的温度,话语质朴,字字千斤。莫沉连忙反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酸涩与暖意交织,郑重接过包袱:“婆婆您言重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的心意,沉儿铭记于心,定会好好珍惜。”
吉时已至,德高望重的老塾师清了清嗓子,朗声宣道:“冠礼始——!”
喧闹的人声瞬间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院中。陈晋神色肃穆庄重,缓步走到莫沉面前。霍玉瓷端上一个古朴的木盘,上面静静躺着一顶玄黑色的缁布冠。
陈晋取过冠,目光如电,直视莫沉双眼,声音沉凝,字句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二十而冠,始习礼,立身行道。今日为你加冠,望你自此褪去稚嫩,立身以正,持心以诚。手中之剑,当为心中之义而挥,剑锋所向,无愧天地,不负人心!”
说罢,陈晋亲手为莫沉束起墨发,动作庄重而一丝不苟,将那象征成人与责任的缁布冠,稳稳戴在莫沉的发髻之上。霍玉瓷随即上前,为他细心理平衣襟,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微尘,眼中满是欣慰与慈爱,仿佛在看待自己终于长大的孩子。
礼成!
祝贺声、敬酒声顿时如潮水般涌来。乡邻们淳朴的热情与真挚的祝福,将莫沉团团包围。碗沿相碰的脆响,乡音俚语的喧闹,这份凡尘俗世最质朴的温情,如同暖流,一点点浸润着莫沉孤寂的道心。
宴席持续至日落西山,方才曲终人散。帮着师娘收拾好杯盘狼藉,已是月上柳梢,清辉满地。
喧哗过后,小院重归宁静。皎洁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老梨树的影子拉得斜长。莫沉独自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并未解下头上的缁布冠,新衣在月华下泛着清冷的幽光。
白日的热闹如潮水般退去,莫沉的种种思绪却如暗流涌动,纷至沓来......
藏仙谷的父亲、妹妹,他们的失踪如同一个巨大的谜团,是何等强大的幕后之人能让他们凭空消失?
发小余田受托照看的酒窖与家宅,现在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雾中城的当兰,自妖乱后失散,她可安好?
海沿汇所见的诡异炼尸、弥漫魔气,如同笼罩真相的巨大阴影究竟和父亲、妹妹的失踪有没有关系?
体内的枫烬,神秘莫测,是福是祸?是它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还是终有一日能将其化为己用?
出云岫的过往,秘境暗算的仇怨,漆雕文篆的赠言……
朱胜霞临终托付,今后还要寻找朱家后人,将凝符之体的衣钵传承下去?
万千思绪,如乱麻缠心,又如潮水拍岸。然而,在这纷繁复杂之中,一点灵光如暗夜灯塔,渐渐清晰。
莫沉此刻又想起师父平日看似随意的点拨:“心为物役,则惶惶不可终日,如舟行无舵;剑为心役,则锋芒自有归处,可破开万重迷雾。”
是啊!外物、恩怨、责任、目标,若被其牵着鼻子走,便是为物所役,不得解脱。唯有持定本心,不断叩问内心、审视自身、明辨是非,何为真正重要?何为值得坚守?何为吾道所在?
让一切抉择皆发自内心,让手中之剑,只为内心的道义与坚守而挥,方能斩开重重迷障,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坦途,得大自在,证大道理!
一念通达,豁然开朗!所有的迷茫、焦虑、沉重,仿佛都被这澄澈月光涤荡一空,心中一片清明宁静。
莫沉缓缓起身,面向云开月朗的夜空,目光如星,坚定无比。
“吾字,当为——问心。”
次日清晨,莫沉来到院中。陈晋正在缓缓打着一套养生的拳法,霍玉瓷则在晾晒着新采的草药。
莫沉走到二老面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师父,师娘。弟子昨夜静思,已取定表字。”
“哦?”陈晋收势,目光如电,看向他。
“弟子取字,问心。”莫沉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力量。
陈晋闻言,目光骤然深邃如古井,仿佛要穿透莫沉的躯壳,直视他昨夜经历的所有心路历程;陈晋凝视良久,半晌,方缓缓颔首,嘴角竟难得地牵起一丝赞许的笑意。
“问心…莫问心。”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好!此字极妙!看似不言不语,不问外界纷扰,实则是时刻向内探求,叩问本心。世间万物,恩怨情仇,名利枷锁,皆可视为外物,抛却一旁,唯此‘心’字,不可不察,不可不问。持此心,明此性,方能御此剑,行此道。你能于弱冠之日悟得此节,甚好!为师…甚慰!”
霍玉瓷虽未必完全理解这字中深意,但见夫君如此激赏,也知莫沉所取之字定然极合其心,脸上漾开温暖如春阳的笑容:“心正则剑正,凡事但求问心无愧,便是最好。沉儿,婆婆也觉得这字好得很。”
莫沉再次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谢师父、师娘成全。”
朝阳恰在此时跃出江面,万道金光瞬间洒满小院,为莫沉身上那件深青新衣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他头戴缁布冠,身姿挺拔如出鞘之剑,目光沉静而坚定,仿佛一夜之间,真正完成了从彷徨少年到顶天立地成人的蜕变。
前路依旧漫长,莫沉甚至没走完修仙的第一个境界;迷雾重重,亲属的失踪究竟为何?坎坷未平,一路的妖乱逼得莫沉不得不渐渐成长。看似没有方向,但此刻,莫沉已手握内心的指南针。
莫问前路艰险,莫问外界纷扰,但凭此心,仗此剑,一往无前。
莫沉的“问心”之道,自此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