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的京城像幅徐徐展开的工笔长卷,何青云推开林记绸缎庄的后窗,正撞见一队金吾卫骑着高头大马从街面经过。
明光铠在朝阳下泛着冷冽的光,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声响整齐划一,惊得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姐,你看那楼!”何平安举着刚买的糖画跑进来,少年的棉袍沾着霜,手里的糖老虎在晨光里闪着琥珀色的光,“伙计说那是京城最大的酒楼醉仙楼,比咱们聚香居大十倍!”
何青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街角矗立着座五层木楼,飞檐翘角上悬着鎏金铃铛,楼身雕梁画栋,朱红的柱子上缠绕着盘龙浮雕,门口的伙计穿着锦缎坎肩,正弯腰迎接着骑马而来的贵公子。
“走,去瞧瞧,”她拽着何平安往街面走,林六娘紧随其后,“顺便看看能不能盘个铺面,离考场近点,你温习也方便。”
京城的早市比北阳城热闹百倍,卖豆汁儿的小贩支着铜锅,热气裹着酸香漫过半条街。
梳着双丫髻的丫鬟提着食盒,正往糕点铺里钻,盒底露出的描金纹样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物件,甚至有西域来的胡商牵着骆驼经过,驼铃叮咚,与街边的吆喝声缠成一团。
“这是茯苓饼,京城特产,”何青云给何平安买了包点心,薄如蝉翼的饼皮里裹着细腻的茯苓粉,甜而不腻,“听说考生吃了能安神。”
少年咬着饼,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路边的书摊,泛黄的线装书堆得像小山,其中一本《京城舆图》边角都磨破了。
摊主正唾沫横飞地给路人讲解:“瞧见没?这红线标着的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青线是考场,蓝线是饭庄……”
何青云买下舆图时,摊主忽然压低声音:“姑娘是陪考的吧?往前拐三条街有个状元客栈,住过七八个状元郎,吉利!”
果然如摊主所说,状元客栈的门楣上挂满了匾额,“独占鳌头”“金榜题名”的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晃眼。
掌柜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见他们进来,推了推镜片笑道:“两位可是从北阳城来?安阳王爷打过招呼了。”
二楼的雅间正对着贡院的高墙,窗明几净,书案上摆着新磨的墨和上好的宣纸。
何平安刚把《策论》摊开,就见窗外飘来阵阵香气,隔壁竟是家卤味铺,酱红色的肘子在钩子上晃悠,油汁顺着肉皮往下淌,看得人直咽口水。
“这地界选得好,”林六娘笑着往陶瓮里舀卤汁,“等平安考完,咱们就在这附近盘个铺子,保证生意兴隆。”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雅间,何青云正帮何平安整理批注,忽然听见街面传来一阵喧哗。
探头望去,只见队仗森严的车马从街尾驶来,明黄色的伞盖在人群中格外醒目,百姓纷纷跪地叩首,山呼“万岁”。
“是皇上的仪仗!”何平安激动得差点撞翻砚台,“听说皇上最近常微服私访,没想到能撞见!”
林六娘却拽了拽他的衣袖,眼神示意他低头:“别乱看,规矩多。”
仪仗经过状元客栈时,何青云恰好看见车窗里闪过的明黄色衣角,以及一只握着书卷的手,指节分明,透着股书卷气。
她忽然想起赵远山说的“皇上最看重务实之才”,低头对何平安道:“你的策论里关于防疫新法的部分,再写得详细些。”
暮色降临时,三人往回走,才发现京城的夜比白昼更热闹,灯笼如繁星般点亮,酒楼的丝竹声、戏楼的唱腔、小贩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连空气里都飘着脂粉香与烤羊肉的孜然味。
“这是冰糖葫芦!”
何小丫要是在,定会拽着她的衣袖不肯走,何青云望着插在草靶上的红果,忽然有些想家。
北阳城的糖葫芦裹着简单的白糖,哪有京城的这般精致,红果间夹着去核的海棠,外面还沾着层芝麻,在灯笼下闪着油亮的光。
“买点回去吧,”林六娘看出她的心思,笑着往摊主手里递钱,“给平安当宵夜,读书人费脑子。”
何平安捧着糖葫芦,忽然指着前方的彩灯:“姐,你看那灯!”
只见街心的空地上搭着灯棚,走马灯上画着《西厢记》的故事,崔莺莺的水袖在烛光里流转,竟比北阳城戏班的扮相还要灵动。
更妙的是盏“百业灯”,绢面上绣着各行各业的营生,有磨豆腐的老汉,有纺纱的妇人,甚至有个穿粗布褂子的掌柜正在拨算盘。
“这灯做得真细。”
何青云望着那算盘掌柜,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离家不过几日,却格外想念聚香居的烟火气,李重阳算账时的噼啪声,刘雨兰揉面时的簌簌声,还有小丫扎针时“哎哟”的轻呼声,此刻都化作灯影里的暖意,漫过心头。
往回走时,经过条卖吃食的巷子,香气能飘出半里地。
穿短打的厨子站在油锅前炸着焦圈,面坯在油里翻个身就鼓成金黄,捞出来时控油的铁丝网上堆得像小山。
隔壁的包子铺蒸汽腾腾,笼屉一掀,雪白的包子褶里冒出的热气混着葱香,引得排队的食客直咽口水。
最热闹的是家“涮肉坊”,铜锅炭火正旺,穿长袍的公子哥卷着袖子,用长筷子夹着薄如蝉翼的羊肉在沸汤里一涮,沾着麻酱往嘴里送,吃得满脸通红。
“比咱们的火锅精致些,”林六娘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但论香味,还是咱们的红汤更地道。”
何青云点头,京城的涮肉讲究清汤寡水,靠的是肉质本身的鲜美,哪有聚香居的红汤来得霸道。
牛油在锅里翻滚,花椒与辣椒碰撞出的辛香能勾得半条街的人挪不动脚,连王爷府的侍卫都偷偷来打包,说“这辣味能驱散寒气”。
回到客栈时,林掌柜正站在院里等他们,手里捧着个锦盒:“王爷派人送了些东西,说是给何姑娘的。”
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套《京城商铺舆图》,羊皮纸绘制的街巷间,用朱砂标着适合开铺的地段,其中西城的“庆阳街”被圈了个红圈,旁边批注着“市井繁华,租金适中”,笔迹与赵远山如出一辙。
“王爷有心了。”
何青云指尖划过“庆阳街”三个字,忽然想起李重阳在北阳城画的铺面草图,也是这般密密麻麻标着利弊,连“隔壁包子铺的油烟会飘过来”都写得清清楚楚。
“明天我去转转,”她把舆图折好放进怀里,“若真合适,就先定下铺面,等平安考完试,咱们的聚香居就能在京城开起来了。”
何平安啃着糖葫芦,忽然指着窗外:“姐,那是不是凌姐姐说的同仁堂?”
只见街对面的三层楼檐下悬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同仁堂”三个字苍劲有力,门口的石狮子旁站着个穿长衫的郎中,正给排队的百姓诊脉,动作沉稳得像尊玉像。
“是京城最有名的药铺,”林六娘道,“听说里面的药材都是贡品,寻常人用不起。”
何青云望着那郎中的身影,忽然想起小丫,若小姑娘在,定会拽着她的衣袖,踮脚往药铺里望,嘴里念叨着“凌姐姐说这味药能治咳嗽”。
她从袖中摸出小丫塞给她的《针灸入门》,书页上还留着小姑娘歪歪扭扭的批注,“足三里,治腹痛”几个字被描了又描,墨迹深深浅浅,像片刚冒芽的春草。
夜深时,何青云坐在窗前翻看舆图,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庆阳街”的红圈上,泛着淡淡的光,仿佛能看见聚香居的幌子在京城的风中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