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壁渗出的水珠滴落声,是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节拍。
乔伊将那张图纸残片缓缓折叠,收入怀中。纸上的线条在她脑海中旋转重组——那绝对不是勘探错误,而是精心的误导,是某种陷阱的一部分。她的目光扫过地上扭曲的铁锹柄,那诡异的三百六十度螺旋断裂纹路,像是被无形的巨手像拧麻花般拧断的。
“休息时间到。”她的声音打破沉寂,平静下是紧绷的弦,“收拾东西,继续前进。”
刘小利从墙边站直,将水壶递给红叶。红叶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她的额发被冷汗浸湿,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陈树敏锐地注意到——不是一滴,而是整片发际线都在渗着细密的汗珠,在昏暗的矿灯光下泛着不正常的油光。
“红叶?”陈树压低声音。
红叶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火纹暗芒倏然闪过。就在那一瞬——
洞内温度诡异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升高,而是……失衡。就像有人在同一空间里点燃了一百根火柴,又瞬间吹灭九十九根,只留下一缕微不可察的余温,却让空气变得粘稠而分裂。刘小利下意识搓了搓手臂,他闻到了一种味道——不是地下的土腥味,也不是霉味,而是某种更原始、更危险的气味,像是暴雨前空气电离产生的臭氧,又混杂着极淡的、来自大地深处的硫磺叹息。
“你的火纹……”陈树的手按上红叶的肩膀,触手竟是一片滚烫。
“没事。”红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指腹摩挲着那颗刻符弹头。弹头表面已经烫得能烙熟皮肉,她却死死攥着,仿佛那是她与痛苦的唯一锚点——只要还能感受到这灼痛,她就还没有被体内那团失控的火焰彻底吞噬。
就在此时,那种声音又来了。
咔。
不是踩踏碎石的声音。更像是……骨骼在湿泥中缓慢扭转的摩擦音。
乔伊瞬间抬手,所有人屏住呼吸。武池的牙齿停止咀嚼压缩饼干,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咕咚”一声吞咽——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
接着,是第二声。
咯啦。
这次更近了,清晰得能分辨出声音的层次:外层是湿土被挤压的闷响,内层却是某种更坚硬、更……有质感的东西在移动。像是裹着泥浆的铠甲在甬道中滑行。
“前面……”刘小利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有东西在‘铺开’。”
这个词用得精准到令人头皮发麻。
因为那东西确实不像是在“行走”,而是在“铺展”。黑暗本身仿佛拥有了质量,从洞道前方的拐角处缓缓流淌出来。它不是吞噬光线,而是让光线在它周围发生扭曲——矿灯的光束照过去,不是被吸收,而是像照进一潭浓稠的墨汁,光路诡异地弯曲、分岔,最终在黑影周围形成一圈扭曲的光晕。
黑影缓缓“具象化”的过程,让每个人胃部发紧。
它先从二维的平面阴影,逐渐“膨胀”出厚度。不是膨胀,更像是黑暗在自我复制、堆叠,一层层垒砌出立体的轮廓。轮廓的边缘模糊不定,时而如人形,时而似兽状,最终稳定成一个约莫一人半高的扭曲剪影。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
但它经过的地方,洞壁上的湿气凝结成细密的霜晶,在矿灯下闪烁着病态的微光。空气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不是冬天的寒冷,而是某种更深邃的、抽离生命温度的“空”,仿佛它经过之处,连“温度”这个概念本身都被暂时剥夺了。
武池双腿开始发抖,膝盖撞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想后退,背脊却死死抵在冰冷的石壁上,无路可退。
黑影停了下来。
距离他们大约十米。它没有“脸”,没有“眼睛”,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注视”。目光如实质的冰锥,缓慢地、逐个地扫过每个人的脸。
在乔伊身上停留得最久。
乔伊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超自然的存在——司灯宫的契约还在她血脉中低语——但眼前这个“东西”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它不是古老文明的遗迹守护者,不是能量场的自然显现,而是某种更……“私人”的、更“针对性”的恶意。
红叶的呼吸骤然急促。她的瞳孔收缩,体内的火纹像被捕食者惊扰的毒蛇般疯狂窜动。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词——那个在火暮家禁术录中被列为最高禁忌之一的词——
“影执?”
但她死死咬住了舌尖。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疼痛让她保持最后一丝理智。不能说出来。那个词本身就是诅咒的一部分,说出口就可能建立连接,就可能被它“标记”。
可下一瞬,黑影动了。
不是行走,而是“滑移”。它的轮廓边缘开始泛起涟漪般的波动,黑暗的质地从粗糙变得细腻,从混沌变得……具体。
首先清晰的是衣饰的轮廓。
一件2002年桐山二中秋季校服的外套。
然后是身形——少年的身形,略显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协调的僵硬感。
最后是脸。
五官从模糊的阴影中逐渐“浮现”,像是画家在漆黑画布上一笔笔勾勒出线条。眉毛、眼睛、鼻梁、嘴唇……
当那张脸完全清晰的刹那——
时间仿佛凝固了。
陈树的手猛地攥紧工兵铲的木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轻响,皮肤下的骨节白得吓人。他的大脑在那一秒完全空白,只剩下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在疯狂回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刘小利的反应更直接。他倒抽一口冷气,一句“我操”已经冲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喉咙里一声怪异的闷哼。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视线在那张脸和乔伊之间疯狂来回扫视。
乔伊。
乔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她的脸色在矿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不是苍白,而是某种接近石膏的灰白。她的大脑在那一瞬间不是“嗡鸣一片空白”,而是恰恰相反——无数信息碎片、记忆画面、逻辑链条以超负荷的速度疯狂碰撞、重组、崩塌。
李鹿的脸。
李东阳的儿子。那个在2002年用婚约、用舆论、用父亲权势织成一张网,试图将她困住的偏执少年。
可这里是1938年。
是日军铁蹄下的桐山。
是距离2002年整整六十四年的过去。
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以这种……从黑暗中“生长”出来的方式?
誓环。只能是誓环。臧本下介的人造誓环实验……难道已经成功了?成功到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六十四年后,“投放”到这个时空?
还是说……
乔伊的目光死死锁定那张脸。太像了。每一个细节都分毫不差——左眉梢那颗浅褐色的痣,下唇因为常年不自觉紧咬而留下的一道细微齿痕,甚至是他看人时那种微微偏头的角度,那种混杂着占有欲和自卑的、令人不适的眼神。
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乔伊的直觉在尖叫。那不是真正的李鹿。至少不完全是。那具躯壳里装载的东西,比她在2002年认识的那个偏执少年更……空洞,也更满溢着某种扭曲的能量。
黑影——或者说,李鹿形态的“东西”——微微偏了偏头。
它的嘴角开始向上扯动。没有声音,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个笑容。那不是人类的笑,不是喜悦,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更深邃的、仿佛来自时空裂缝深处的冰冷回响。笑容牵动的肌肉纹理都精确复制,却像提线木偶般僵硬而精准得令人毛骨悚然。
然后,它开口了。
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更像是直接在每个人的颅腔内共振响起,带着多重诡异的回音,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同时低语,又叠合成一个扭曲的、熟悉的音色:
“乔伊……”
洞壁上的湿泥,在声音响起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剥落下巴掌大的一块,“啪嗒”一声掉在积水里。
那声音继续流淌,冰冷而粘腻:
“你以为,逃到1938年——”
它向前滑动了半尺,矿灯的光在它周身扭曲成漩涡。
“——就能摆脱我吗?”
话音落下的刹那,洞道深处传来一连串细密的、仿佛玻璃碎裂的“咔嚓”声。不是来自黑影,而是来自更远处的黑暗,像是对这句话的、来自时空本身的回应。
乔伊的手,缓缓移向腰后的短刀。
刀柄上,那些古老的夏篆“守”字,开始泛起极其微弱的、只有她能感知到的温润脉动。
她盯着那张熟悉到令人作呕的脸,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石头: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