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本下介带着李鹿和手下,如同退潮的污水般迅速消失在错综的巷道阴影中,只留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火药味和紧绷后的虚脱感。街角重归一种诡异的平静,唯有那位显昭格格麾下火枪队整齐肃立的低沉呼吸声,提醒着方才惊心动魄的对峙并非幻觉。
乔伊的目光紧紧锁在眼前这位身着华丽清宫服饰、气场却与周遭现代武装浑然一体的少女身上。对方的眉眼,那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有眼神深处那份熟悉的聪敏与偶尔闪过的狡黠……一个难以置信的名字冲口而出:
“王……王昭?!”
那“格格”闻言,脸上刻意维持的威严神色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忍俊不禁、又带着些许得意的灿烂笑容。她甚至夸张地张开双臂,做出一副要拥抱的架势,声音也恢复了乔伊记忆中那种清脆利落,只是多了几分掩饰不住的调侃:
“哈哈哈!乔伊!陈树!小利!还有红叶姐!几天不见,别来无恙啊?”
这熟悉的语气,这毫不做作的姿态,不是王昭又是谁?
乔伊看着眼前焕然一新(或者说改头换面)的好友,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额角,那里虽无白发,但连日来的惊险、忧思、契约的重负,确实让她心力交瘁。
“我都快有白头发了,还别来无恙?”她苦笑摇头,目光扫过王昭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宝石蓝旗袍和周围肃杀的火枪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王昭挥了挥手,对身后那位领头的外国军官模样的人低声用英语吩咐了几句(乔伊隐约听到“警戒”、“外围”、“勿扰”等词),那人恭敬地点头,随即指挥火枪队士兵们迅速而有序地散开,在料亭街口及周边巷道布下岗哨,清场戒严,将他们所在的核心区域隔绝开来。
见外人退去,刘小利立刻原形毕露,他装模作样地后退半步,弯腰抱拳,拖着长音怪声怪调地喊:“草民刘小利,叩见昭——格——格——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陈树本来还沉浸在父亲获救(暂时)和身份暴露的复杂情绪中,被刘小利这一打岔,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看了一眼旁边脸色苍白、气息微弱的红叶,又看看眼前光彩照人(虽然打扮奇特)的王昭,下意识低声对刘小利吐槽:“小利,你这……到底喜欢王昭还是红叶?”
刘小利正演得起劲,被陈树这么一问,顿时卡壳,脸一下子有点红,梗着脖子道:“我……我那是欣赏!欣赏懂吗?王昭聪明讲义气,红叶姐厉害又……又帅!我都欣赏!不行啊?”
说完,他有点心虚地瞥了一眼红叶,见她闭目调息似乎没听见,才松口气,连忙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住红叶的胳膊,“红叶,你没事吧?刚才又强行动用力量了?”
红叶微微睁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任由他扶着,继续缓慢调息压制体内躁动的火纹。
王昭看着刘小利耍宝和陈树的嘀咕,笑得更加开心,她随手从旁边一个士兵手里拿过一个军用水壶,拧开喝了一大口,然后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这才招呼乔伊和陈树:“来来,坐下说,站着多累。我知道你们满肚子疑问。”
她率先在料亭门口还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乔伊、陈树扶着陈正,刘小利扶着红叶,几人都围坐下来。虽然环境依旧不算安全,但有了王昭这支突然出现的强力武装保护,总算有了片刻喘息和弄清状况的机会。
“王昭,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一身……还有这些人……”乔伊迫不及待地问道,目光扫过那些在远处警戒、装备精良的外国士兵。
王昭又喝了口水,脸色稍微正了正,开始讲述:“那天,你们和臧本武池下井之后,我和乔磊哥按照计划留在医院,一方面是养伤,另一方面也是大厅情报。”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凝重:“开始几天还算平静,我们偷偷打听井下的消息,但收获不多。直到大概……三四天前吧,医院里突然闯进来一大群人。不是日军,也不是普通百姓。他们穿着打扮各异,有穿长衫马褂的,有穿西装戴礼帽的,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旧式号衣的,但个个眼神精悍,带着家伙。”
“他们声称是‘桐山地方治安维持会’的,接到举报说医院里可能藏匿有进行非法医学实验、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险分子,要全面搜查。”王昭冷笑一声,“我和乔磊哥一开始以为是臧本下介的另一股势力来找麻烦,紧张得要死。乔磊哥还想把我藏起来。”
“但那个领头的,”王昭的眼神变得有些奇异,“是个留着花白辫子、穿着绸缎长袍、看起来得有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他举止很有老派人的风范,不像土匪,也不像汉奸。他带着人一间间病房查过来,查到我们这间时,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我脖子上。”
王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领口,那里现在空空如也,显然那吊坠没戴在外面。“你们知道,我从小戴着一个祖传的玉坠,是我太奶奶传下来的,据说是老物件,但我一直没当回事,就觉得是个念想。那天可能是因为换衣服,绳子松了,坠子滑出来了一点。”
“那老先生一看见我那坠子,眼睛就像点了灯一样,猛地亮得吓人!”王昭模仿着当时那老先生的激动语气,“他几步冲过来,死死盯着那坠子,手都在抖,嘴里喃喃念着什么‘螭龙盘珠,金线游鳞……错不了,错不了……’”
“然后,他猛地抬头,盯着我的脸,上下仔细打量,那眼神……又激动,又敬畏,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突然,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王昭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他身后那二三十号人,虽然一脸懵,但见老大跪了,也都稀里哗啦跟着跪了一地!”
陈树和刘小利听得目瞪口呆。乔伊则若有所思,结合王昭此刻的装扮和“格格”身份,似乎隐约猜到了什么。
“那老先生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对着我说,”王昭清了清嗓子,学着那老先生的腔调,“‘您……您这玉坠,乃是前清内务府造办处特制,螭龙盘珠式样,金线游鳞暗纹,非近支宗室、且有特殊传承者不得佩戴!老朽爱新觉罗·载洪,曾在醇亲王府当差,幼时随老王爷入宫,在淑慎皇贵妃处见过一模一样的图样!敢问……敢问姑娘芳名?祖上可是……’”
王昭摊摊手:“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乔磊哥也懵了。什么前清内务府、醇亲王、皇贵妃……我祖上就是普通读书人,最多听说祖奶奶是旗人,可从来没说过是什么皇亲国戚啊!”
“但那自称爱新觉罗·载洪的老先生(后来我知道他确实是前清遗老,在京津一带有些势力,日本入侵后带着部分家产和忠于旧主的一些护院、镖师流落到桐山附近,一直暗中活动,想着‘复辟’或者至少‘驱除日寇,光复旧物’)言之凿凿,说我一定是他们寻找多年的、某位在清末动荡中失散的近支宗室格格,按他推算的辈分和玉佩线索,我应该就是‘显昭’格格。”
王昭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就成了‘爱新觉罗·显昭’。他们说,找到我,是‘天命所归’,是‘大清气数未尽’的征兆。”
刘小利忍不住插嘴:“然后呢?他们就奉你为主了?这些洋人兵又是哪来的?”
王昭解释道:“载洪老先生在桐山经营有些时日,他很有钱,也有些人脉,而且极其痛恨日本人。他利用自己的财力和旧关系,暗中疏通,居然和几个在桐山有利益(主要是矿产和贸易)的欧美国家领事馆搭上了线。他编造了一个‘万国共管桐山特别安全区’的概念,游说那些外国佬,说可以建立一个不受日军完全控制的‘中立缓冲地带’,保护他们的商业利益和侨民安全,同时也能遏制日本势力过度膨胀。”
“那些外国领事本来也对日军在桐山的肆意妄为有些不满,又垂涎桐山的资源,觉得这是个插手的机会,但又不想明着和日本冲突。于是,半推半就地默许了载洪搞这个‘租界’,还以‘保护侨民和商业机构’的名义,默许甚至暗中支持他组建一支‘国际巡防火枪队’,人员一部分是外国退伍军人或冒险家(给钱就干),一部分是载洪自己招募训练的武装。”
“所以,”王昭总结道,“我就成了这个‘租界’名义上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火枪队需要保护的‘重要人物’。载洪他们需要我这面‘前清格格’的旗帜来凝聚那些遗老遗少和部分对现状不满的旧势力,也需要我来和外国人打交道(我好歹是学生,懂点外语和新鲜事物)。而我……”她看向乔伊和陈树,眼神变得认真,“我需要这股力量。当我知道你们在井下可能遇到大麻烦,臧本下介回到1938年后势力大涨,还开始疯狂报复矿工队时,我意识到,单靠我和乔磊哥,甚至靠躲藏,根本帮不了你们,也保护不了任何人。载洪他们的出现,虽然动机不明,但确实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掌握力量、介入局势的机会。”
她顿了顿,语气低沉下来:“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矿工队的事情。载洪他们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渠道,听说臧本下介调集重兵,突袭了陈叔他们的几个主要据点……伤亡惨重。陈叔他……”她看了一眼昏睡中眉头紧锁、憔悴不堪的陈正,眼中闪过同情,“他是侥幸在外采购,才……乔磊哥听到消息后,急得伤口差点崩开,但我们那时刚刚勉强在租界站稳脚跟,力量还弱,根本无力救援,甚至自身也随时可能被臧本下介盯上。”
乔伊和陈树闻言,心中悲愤更甚,但也理解了王昭为何会以这样一幅面貌出现,以及她手中这股看似荒诞却实实在在的力量从何而来。
“所以,”乔伊缓缓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王昭,“你一直关注着我们的动向?今天出现,也不是巧合?”
王昭点头:“载洪手下也有些能人,在城里布了些眼线。你们一出现在城里,没多久我就收到消息了。后来又听说你们去了‘松竹料理’那边,再结合臧本下介最近的动向,我猜可能会出事,就立刻带人赶过来了。还好,不算太晚。”她看了一眼红叶苍白的脸色,补充道,“红叶姐,多谢你又护着他们。”
红叶微微摇头,声音虚弱但清晰:“职责所在。倒是你,王昭,‘格格’这身份,是福是祸,你可想清楚了?”
王昭沉默片刻,脸上闪过一丝与她年纪不符的复杂神色:“我知道,这身份是个烫手山芋,载洪他们想利用我实现他们的旧梦。但现在,我需要这股力量来保护我们的人,来对抗臧本下介,甚至……为陈叔的兄弟们,讨个公道。至于以后……”
她看向乔伊,眼中有着询问和信赖,“走一步看一步吧。乔伊,接下来什么打算?陈叔这样子,需要安静的地方休养和治疗。臧本下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乔伊沉吟着。王昭带来的变数巨大,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临时避风港和一支可用(但需谨慎使用)的武装力量。当务之急,确实是安置好陈正,为他治疗身体和心理的创伤。同时,他们要重新评估形势:臧本下介在1938年的势力、李鹿的态度、誓环与霄玑的下落、臧本下介“人环实验”的进展、还有那个神秘“租界”背后的国际势力……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陈叔和你(看向红叶)好好休息治疗。”乔伊最终道,“然后,我们需要整合信息,制定下一步计划。王昭,‘租界’内部情况如何?可靠吗?”
王昭点头:“核心区域控制在我们手里,载洪现在对我还算恭敬,毕竟我是他们‘大业’的象征。那些外国兵拿钱办事,暂时听从指挥。那里有医疗条件,也比较隐蔽。臧本下介的势力暂时还不敢明着冲击‘租界’,毕竟涉及外国人,他也会有所顾忌。”
“好,那就先去‘租界’。”乔伊做出决定。
就在这时,一直昏沉的陈正忽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眼皮剧烈颤抖,似乎要醒过来。
众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陈正的眼睛勉强睁开了一条缝,目光涣散地扫过围着他的众人,在陈树脸上停留片刻,又茫然地移开,最终,他看向了王昭——或者说,王昭身上那身华丽的清朝格格服饰。
他的嘴唇哆嗦着,用极低、极含糊的声音,梦呓般吐出几个字:
“戏……戏台……龙旗……保不住……兄弟……没了……”
说完,头一歪,又陷入了昏睡,但眼角,却缓缓渗出了一滴浑浊的泪水。
陈树紧紧握住父亲冰凉的手,眼圈通红。
王昭看着陈正,又看看自己身上这身象征着早已崩塌的旧时代的服饰,眼神中也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波澜。
戏台已搭好,各色人物已然登场。龙旗虽朽,却仍有人想将其举起。而在这纷乱的舞台上,他们这些来自不同时空、背负着不同使命与伤痛的人,又该如何携手,面对前方更加莫测的险途?租界并非世外桃源,它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算计与危机的漩涡。
新的篇章,在桐山这座时空交错、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上,缓缓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