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明姝心里只疑惑了一瞬,筷子夹起一块爽脆清甜的拌藕片,很快就把这异样感觉抛开了。
大概是自己吃相让祖父侧目了?
这顿饭虽然静默,却也吃得飞快。
撤了席面,漱了口。
杨芸第一个站了起来。
她脸上的青白之色还没完全褪尽,但好歹缓过了那口劲儿。
努力挤出个笑容,对杨太傅福了一福:“爹,女儿想起来府里还有些杂务,就不多叨扰了。带着霄胜和芝玲,先告辞了。”
她甚至没多看杨庆霄一眼,只匆匆交代了一句,便迫不及待,一手拉着顾芝玲,一手扯住顾霄胜的袖子就要走。
顾霄胜被母亲这突来的动作拽得微微踉跄了一下。
他看着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的母亲,又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花厅里。
他其实是极想问外祖父关于刚才在国子监听到的某个策论题目的看法,更想寻个空子,再跟表兄穆锦说几句话。
上次偶然交流,表兄点评文章的几句话让他受益匪浅。
可……
母亲拽着他袖子的那只手,力气大得惊人,掐得他胳膊生疼!
顾霄胜抬头,正对上母亲那双催他快走的锐利眼神。
他心里那点微弱的念头瞬间被掐灭了,叹了口气,只能垂下眼,默默地跟着母亲和妹妹转身离开,朝外走去。
杨家的大门在身后关上,车轮在青石板路上碾出单调的轱辘声。
车厢里空间不小,此刻却压抑得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顾芝玲毕竟年纪小些,憋了一路,又是后怕又是憋屈。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旁边闭目养神的母亲杨芸,忍不住小声打破了沉默:“娘……您今儿真是太冲动了。”
眉头紧紧皱着,带着点不认同,“您干嘛非得去惹六舅啊?明知道他那个人不好惹,您看,最后闹得,吃了那么大排揎,多下不来台……”
杨芸猛地睁开眼,那眼神如同刀锋,狠狠剜向自己的女儿。
她没说话,但那目光里的寒意让顾芝玲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杨芸却根本不想理会顾芝玲的抱怨。
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旁边一直沉默的儿子顾霄胜身上。
“你呢?”杨芸的声音发紧,“你也觉得,是娘做错了?”
顾霄胜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闻声缓缓转过头。
低低地“嗯”了一声,很轻,但足以让杨芸心沉下去。
顾霄胜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娘,我知道您是为我打算。您着急我的婚事,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
杨芸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丝。
“可是,”顾霄胜话锋一转,“娘,我和表妹真的没可能。”他直接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杨芸脸色一僵:“胡说!怎么就没可能?”
顾霄胜笑了笑,“您别忘了,穆家表妹才多大?十六?刚过了及笄之年!儿子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比她整整大了十岁!搁在外头,我这个年纪当人家爹都有人信!
您扪心自问,换做您是六舅舅,您愿意把自己失而复得的亲生骨肉,许配给一个比她整整大了十岁还一事无成的外甥吗?这跟推她进火坑有什么区别?六舅舅那脾气,他不当场翻脸掀桌子,就算是给外祖父面子了!”
这番话像冰水,浇得杨芸透心凉,嘴角抽搐了一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顾霄胜没停,继续道:“还有,娘。我知道您总觉得自家儿子千好万好,书香门第配她一个商贾之女绰绰有余。醒醒吧!”
“您没听说吗?穆表妹从前的未婚夫是谁?是靖国公府的世子爷——顾长安!”
这个名字他咬得极重,“那可是真正的少年英才,家世显赫,前途无量,比起咱们家,云泥之别!结果呢?那婚不照样退了?您觉得六舅舅为了穆家表妹,在陛下面前都能把靖国公府的面子驳了的人,他难道会把女儿许给我顾霄胜?”
“霄胜!”杨芸被他这“妄自菲薄”激得又要发作。
顾霄胜却抬手打断了她,眼神锐利:“娘,听我说完。这不是儿子妄自菲薄,是看得清!儿子就是明白,二十六了,三年前秋闱落第,把最合适的婚娶年纪耽误了,高不成低不就。您又不愿委屈儿子,门户低些的您又瞧不上,一心指着高门大户。可高门大户凭什么选我们顾家?选我顾霄胜?您自己说?”
杨芸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着。
“况且,您以为穆表妹的未来夫婿,六舅舅会止步于我们这些寻常京官门第?您别太天真了!”
顾霄胜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惊心,“以六舅舅如今在陛下那里的恩宠,再加上穆家富可敌国的金山银山做后盾。娘,您敢想吗?说不定改明儿一道圣旨下来,穆表妹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子妃!甚至……”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透,但“未来国母”那四个惊雷般的字,已经悬在了空气里,震得杨芸眼前发黑,浑身冰凉。
顾霄胜看着母亲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知道自己这番话的效果达到了。
“六舅舅如今在朝中的地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您今儿如此扫他的脸,逼他就范?娘,您这是在玩火!得罪了他,别说给儿子我寻前程了,外祖父再想压,怕也压不住他那性子!您这是在堵死我顾霄胜最后的路!是在把我们全家往绝路上逼啊!娘!儿子求您了,消停消停吧!别再折腾了!”
话音落下,车厢里一片死寂。
顾芝玲早被哥哥这一番话震得失了语,愣愣地看看哥哥,又看看摇摇欲坠的母亲。
杨芸靠在马车内壁的软垫上,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过了许久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微弱的回应:
“……知道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又沉闷的声响,一下下敲在顾芝玲的心上。
车厢里熏着母亲最爱的沉水香,往日闻着宁神,此刻却只觉得憋闷。
她脑子里反复回旋着刚才在杨家,母亲对明姝表妹那股子亲热劲儿,还有刚才哥哥霄胜说的那番话……
原来如此。
顾芝玲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猛地扭过头,看向杨芸,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磨:“娘,您今日特意带我和哥哥去舅舅家,又对明姝表妹那般殷勤,当真是想把明姝说给哥哥?”
杨芸缓缓叹了口气,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明姝那孩子,模样好,性子也稳重,瞧着就比你强。你哥哥身边,是该有个明白人帮衬着。”
“比我强……”顾芝玲喃喃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是啊,她顾芝玲算什么?一个被母亲一手安排塞进永昌伯府这个金丝笼里的木偶罢了!
哪里比得上心思玲珑的穆明姝?
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怨愤和不甘,再也控制不住地冲了出来。
“是!我是笨!是蠢!比不上明姝表妹聪明伶俐,讨您欢心!”她声音陡然拔高,“所以我就活该被您塞给赵翰那个书呆子?跟他说话像对牛弹琴!活该天天对着我那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婆母,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这就是您给我挑的好姻缘?这就是您说的为我好?!”
“芝玲!”杨芸脸色一沉,厉声呵斥,“你放肆!永昌伯府门第清贵,赵翰年纪轻轻就有功名在身,前程大好!府里家风严谨,上头有长嫂当家,你嫁过去是享福的!不用操持中馈,不用劳心劳力!你知道为娘为了你这门亲事,费了多少心思,托了多少人情?不知好歹的东西!”
顾霄胜坐在对面,听着母亲和妹妹的争执,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张了张嘴,想劝,可看着母亲那冷脸,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闭上了眼睛。
顾芝玲被母亲这番斥责噎得胸口生疼。
享福?好姻缘?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她淹没。
她不再说话,只是用力咬着下唇。
车厢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水香的味道丝丝缕缕,缠绕着母女间那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杨芸余怒未消,胸口起伏,显然觉得女儿不识抬举。
顾霄胜的叹息声微不可闻,透着深深的无奈。
顾芝玲挺直着僵硬的脊背,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
午后,奉国公府书房。
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素纱,斜斜地洒进来,在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杨太傅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白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
他的目光先落在孙女穆明姝身上。
“明姝,外头那些关于你的风言风语,祖父都听说了。今日叫你来,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昭平侯府那档子事,还有你母亲……”
他顿了顿,“她何时回京?”
穆明姝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恭谨,微微垂首:“回祖父的话,流言蜚语,半真半假,多有不实之处。至于母亲,不日便会回京拜见祖父。”
杨太傅听完,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在穆明姝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背着手,慢慢踱到了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前。
窗外,是府中精心打理的花园,绿意葱茏,几只雀鸟在枝头跳跃鸣叫。
老人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高大的身影在光晕里显得有些寂寥。
沉默了许久,一声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唉……老了,真是老了。眼睛花了,心也蒙了尘,竟糊涂了这么多年。”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直直地看向自己那个向来离经叛道的小儿子杨庆霄。
“庆霄,”杨太傅的声音有些沙哑,“爹看明白了。这些年,你是真把心掏给了那个叫穆甜的丫头。”
他不再用“穆氏”这样疏离的称呼,而是直接叫出了穆甜的名字。
杨庆霄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震惊。
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怕自己听错了,嘴唇哆嗦着:“爹…您…您是说……”
杨太傅摆了摆手,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苦笑:“爹当年是被门第名声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迷了眼,蒙了心。总觉得她出身低微,配不上我杨家,怕辱没了门楣。如今看来,是爹错了。穆甜那孩子,性子坚韧,心地纯良,为了你吃了太多苦。”
他的目光落在穆明姝身上,带着真切的疼惜,“更是个好母亲。爹不该拦着你们。”
这迟来的认可和道歉,如同惊雷炸响在杨庆霄耳边。
他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激动得语无伦次:“爹!您终于肯认她了?!太好了!甜甜她知道了不知该多高兴!谢谢爹!”
激动之下,差点就想扑过去抱住老父亲。
杨太傅被他这夸张的反应弄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酸,轻咳一声,示意他稳重些。
随即,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穆明姝,眼神变得更加郑重。
“明姝,你爹…是个混账东西!”他毫不客气地当着穆明姝的面骂了杨庆霄一句,杨庆霄缩了缩脖子,半点不敢反驳。
“他做事冲动,顾头不顾尾,靠不住!”杨太傅说得直白,“你刚回府,又刚从昭平侯府那烂摊子浑水里脱身,必定不易。往后,若是在府里,或是在外头遇到什么难缠的事,拿不定主意的,别指望你爹,多去问问你大哥穆锦。他稳重,思虑周全,能帮你。”
穆明姝闻言点了点头。
杨太傅走到书案旁,打开一个上了年头的紫檀木匣。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卷古旧的画轴。他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取出,双手捧着,递到穆明姝面前。
“当年是老头子糊涂,碍着那点可笑的清名薄面,放任你爹娘离家,才酿成后来的祸事。”
老人的声音低沉,带着悔恨,“害你母亲生产艰难,九死一生,更害得你刚落地就被奸人调换,流落在外,受了十几年的委屈。这一切,老头子有愧,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母亲。”
穆明姝整个人都懵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画轴。
“这卷画是前朝画圣墨启辰的真迹《溪山烟雨图》。算是老头子给你的见面礼,也是一点微薄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