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杨府练武场的青石板还残留着白日太阳晒过的余温。
杨庆霄一身短打,前襟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胸膛上。
他喘着气,手中的长枪微微发颤,刚才一套杨家枪法使下来,到后半段明显力不从心,步伐凌乱。
穆甜抱着手臂站在场边,眉头拧得死紧。
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此刻正毫不留情地刮在丈夫身上。
“杨庆霄,你这叫练枪?软绵绵得像条没骨头的虫!”
“就凭你现在这三脚猫的功夫,真遇上事,连自保都难!你必须把武功给我练回来,除非你想早点去见阎王爷!”
刚走到院门口的穆明姝恰好听见母亲这番话,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来:“爹,您怎么了?什么见阎王?出什么事了?”
杨庆霄忙收起长枪,拿起搭在旁边兵器架上的布巾胡乱擦了把脸,瞬间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没事没事,你娘就是爱瞎操心。爹好着呢,能吃能睡,能有什么事儿?”
他说话时,眼神却不自觉地往不远处瞟了一眼。
穆明姝顺着父亲那飞快的一瞥看去,只见大哥穆锦正安静地站在廊下阴影里,不知来了多久。
见妹妹看过来,穆锦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脸上没什么表情。
杨庆霄已经笑着揽过女儿的肩,带着她往膳厅方向走,故意扬高了声音,像是要说给所有人听:“放心吧,姝儿,就你爹我这本事,这京城里能伤着我的人还没出生呢!走走走,吃饭去,爹饿坏了。”
穆甜冷哼一声,没再继续追问。
穆明姝看看父亲,又回头望望母亲和沉默的大哥,心里隐隐觉得,这个家里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被瞒着,而且这件事似乎与大哥穆锦有关。
晚膳时分,花厅里灯火通明。
一张红木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大多是穆明姝爱吃的。
席间,杨庆霄谈笑风生,说着生意场上的趣事,穆甜偶尔搭几句话,穆锦则安静地用饭,几乎不开口。
用完了膳,下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
杨庆霄却没端茶,而是从身后心腹随从手中接过一个紫檀木锦盒,直接放到了穆明姝面前。
“姝儿,打开看看。”杨庆霄笑眯眯地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穆明姝疑惑地打开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整整齐齐的文书、一枚小巧的印章,还有一把黄铜钥匙。
她拿起最上面的房契,借着明亮的灯光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汇丰钱庄?”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爹,这是总号的房契?您这是……”
“没错,就是汇丰钱庄总号。连同地契、掌柜伙计的身契、所有印章、库房钥匙,以后都归你了。”杨庆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送一盒点心,“爹想着你渐渐大了,也该有些自己的产业练练手。”
穆明姝被这从天而降的厚礼砸得晕头转向。
汇丰钱庄是杨家最赚钱的产业之一,堪称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京城里多少达官显贵都在那里存贷银钱。
她慌忙推拒:“爹,这太贵重了!我怎么担得起?我从未打理过钱庄,一窍不通,万一亏了……”
“胡说什么!”不等杨庆霄开口,穆甜先皱了眉,她心疼地看着女儿,“杨庆霄,你打的什么算盘?姝儿才多大,你就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她?瞧把孩子吓的!她每日要学的东西还不够多?非得累着她你才高兴?”
说着,不满地瞪了丈夫一眼。
杨庆霄赶紧赔笑,先是对着夫人柔声道:“阿甜,你听我解释嘛。”
随即又看向女儿,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姝儿,别怕。不会可以学,爹相信没人比你学得更快。你忘了上次你看账本,一眼就看出南边绸缎庄账目的疏漏?那份敏锐,连老掌柜都自愧不如。你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爹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钱庄事务是繁琐,但以你的聪慧,爹稍微点拨一下,上手肯定快。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又朝着穆甜笑道,“咱们姝儿可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姑娘。她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先去练武场扎扎实实练一个时辰的基本功,这份毅力和刻苦,比多少男儿都强!打理个钱庄,费神是费神,但总比舞刀弄枪轻松点吧?”
果然,一提到女儿练武的事,穆甜的脸色立刻由阴转晴:“哦?姝儿每日都坚持练功?这我倒要好好看看。”
她身为武林中人,最看重的就是晚辈的武学根基和勤勉态度。
当下便做了决定,目光扫过一双儿女:“明儿一早,我也去练武场。姝儿,让娘瞧瞧你近日练功练得如何。”
说完,她的视线又落在一直沉默的儿子穆锦身上,“锦儿,你也一同来。你身子骨弱,更需强健的体魄。将来即便入朝为文官,怎知不会遇上风波险恶?没点自保的本事,如何能成?习武之事,关乎我穆家安稳,不是儿戏。”
穆锦正低头看着杯中茶叶沉浮,闻言抬起眼,迎上母亲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是,母亲。”
……
天刚蒙蒙亮,杨府大多数下人还蹑手手脚做着活计的时候,练武场却已有了动静。
穆明姝一身利落的浅青色劲装,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正随着女师父邓全的口令,一板一眼地练习掌法。
动作不算多么高深,但扎实稳健,看得出是下了苦功的。
场边,穆甜负手而立,神情严肃。
她身边站着的是明显还没睡醒,呵欠连天的杨庆霄。
杨庆霄是被自家夫人毫不留情地从暖和的被窝里挖出来的,此刻头发丝还有些蓬乱,眼神惺忪。
“阿甜,至于这么早吗……”杨庆霄小声嘟囔,又被夫人一记眼刀把后半句抱怨噎了回去。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从器械架后转出。
穆锦也练完了一套剑法,气息微喘,脸上泛着薄红。
他收剑入鞘,走到父母跟前,规规矩矩地行礼:“父亲,母亲,早安。”
穆甜目光如电,将儿子上下打量一番,点了点头:“剑法很熟练,看得出没偷懒。但每旬只练三四次,还是不够。”
“武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要真正有所成,必须勤加练习。”
杨庆霄在一旁忙插话,带着点骄傲,又带着点提醒:“锦儿已经很用功了,这不眼看秋闱放榜就在近日,学业为重,学业为重……”
他可生怕儿子练武过度,耽误了前程。
穆甜却没理会丈夫的打岔,她盯着穆锦,眼神骤然锐利起来。
突然赤手空拳朝穆锦攻去!
掌风凌厉,直取他的肩井穴。
穆锦瞳孔微缩,反应却是极快。
侧身滑步,手中长剑“呛啷”一声出鞘,动作流畅且自然。
“好!就这样!拔剑!”穆甜低喝一声,虽然没怎么用内力,但速度特别快,逼得穆锦不得不全力应对,守得密不透风。
杨庆霄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想开口又怕打扰儿子,只得压着嗓子念叨:“哎哟轻点轻点……阿甜你下手注意分寸……锦儿小心下盘!对!格得好!”
脱口而出:“爹以前也常被你娘这么打,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这话引来穆甜一记白眼。
如此过了约莫十招,穆甜看准一个空档,并指如剑,并非直接攻击穆锦,而是在他剑上轻轻一弹——
“嗡!”
一声震鸣,穆锦只觉一股奇异的内力顺着剑身传来,手腕一阵酸麻,再也握不住,长剑脱手飞出,“哐当”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场内一时寂静。
穆锦微微喘气,看着自己发麻的右手,眼神复杂,随即恭敬行礼:“母亲武功高强,儿子输了。”
穆甜收势,气息依旧平稳。她看着儿子,目光里带上了一丝赞许:“基础很扎实,反应也快,临阵不慌。只是对敌的经验太少,不懂内力运用的巧妙。方才我若用的不是震字诀而是削字诀,你这只手未必还能完好。”
她沉吟片刻,道:“光自己练不行。从明日起,我让帮里调两个用剑的好手过来,不必顶尖,但要实战经验丰富,陪你过招喂招。三个月,你的剑法必有突破。”
穆锦眼中亮光一闪,再次躬身:“谢母亲。”
考完儿子,穆甜的目光转向了有些紧张地看着这边的女儿穆明姝。
穆明姝见母亲目光扫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连忙摆手:“娘!我就算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就不在您面前丢人现眼了……”
她可不想被亲娘当众一招打飞,那太丢人了。
穆甜倒没强求与她过招,只道:“把你平日练的基本功,还有刚才那套掌法,从头到尾演练一遍给我看。”
穆明姝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依言照做。
一招一式,认真地演练出来。
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呼吸也渐渐加重,但依旧坚持打完最后一式。
收势站定,她有些忐忑地看向母亲。
穆甜仔细看完了全程,点了点头,语气平和了许多:“嗯。看得出是下了苦功的,没偷懒。步伐稳了不少,掌力也略有根基。很好。”
得到母亲的肯定,穆明姝心里一喜,刚要松口气。
却听穆甜话锋一转:“但是,明姝,你必须明白,你已年过十六,筋骨基本长成了。对于武学一派,起步太晚,天赋也不是绝顶,想要成为一流高手,难如登天,几乎是不可能了。”
穆明姝闻言,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来,笑道:“娘,我知道的。我练武本来也没想成为什么一流高手。我就是想强身健体,然后,万一遇到什么危险,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能跑就跑,跑不掉也能挣扎几下,等救兵来嘛。”
“遇到危险?比如广陵王凌昭弘那种?”穆甜一针见血。
穆明姝笑容一僵,没说话,算是默认。
穆甜走到女儿身边,忽然伸手,在她身上几处关键的筋骨捏了捏,仔细检查。
穆明姝被捏得有些疼,却不敢吭声。
片刻后,穆甜松开手,看着女儿的眼睛:“按你现在这样练下去,再过十年,你也打不过凌昭弘。他若是动真格,你依旧毫无办法。”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穆明姝透心凉,脸色微微发白。
“但是,打不过,不代表没办法对付。”
在女儿困惑的目光中,穆甜弯腰,从地上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
她看也不看,手腕轻轻一抖。
“咻——啪!”
一声轻微的破空声,紧接着是石子击中不远处青砖的脆响。
穆明姝跑过去一看,只见那坚硬的青砖上,竟被砸出了一个小坑,边缘还有裂纹。
“这……”穆明姝惊呆了。
一颗随手捡的石子,在母亲手里竟有这般强大的威力?
穆甜淡淡道:“你之前用碗砸人,思路是对的,可惜力道和准头都差得太远。”
接着,在穆明姝、杨庆霄以及穆锦惊讶的注视下,穆甜拔下了自己发间的一根簪子。她目光锁定十步之外兵器房的木门,手腕一扬!
一道金光闪过,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
“夺!”
一声闷响,簪子竟然齐根没入了木门之中,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
全场寂静。
穆明姝张大了嘴,眼睛瞪得圆圆的,心脏砰砰直跳。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穆甜走到女儿面前,“你力量不足,速度不够,正面抗衡自然吃亏。但暗器之道,讲究的是技巧、准头、时机和出其不意。四两拨千斤,只要练好了,就算武功远高于你的人,也未必能轻易近你的身。”
她看着女儿瞬间被点燃的眼神,问道:“你想学吗?”
“想!”穆明姝几乎是脱口而出,“娘!我想学!我一定认真学!”
穆甜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那从今日起,你基本功照旧,其余时间,跟我学暗器。记住,一定要持之以恒,耐得住寂寞。你如果能吃得了这份苦,将来必有所成。”
“我能!我一定能!”穆明姝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一定要保护自己,绝不让凌昭弘那样的人再轻易靠近!
看着干劲十足的女儿以及夫人,一旁的杨庆霄,却悄悄擦了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