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的泥渍被士兵的马蹄踏得飞溅。
李大人手里的折扇摇得越发不耐烦,目光扫过蜷缩在墙角的村民,像在打量一堆毫无价值的破烂。
阿婆被两个士兵拖拽着往村口走。
她花白的头发散乱在脸上,嘴里还在念叨。
“那是老伴的念想,是我……”
“闭嘴!”
砰!!!
话还没说完,就被士兵一脚踹在膝盖上,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石板上,渗出血迹。
“吵什么吵?”
李大人皱着眉停下脚步,吐掉烟斗里的灰烬。
“郡守大人要的东西,别说你老伴的念想,就是你这条老命,也得给本官凑齐了!”
“否则,你们一个都活不了!”
苏清婉站在槐树后面,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树皮上的裂纹。
粗布短打的衣料摩擦着皮肤,陌生的触感时刻提醒她。
此刻,她只是个路过暂居的闲人,不该管这村里的闲事。
但她看着阿婆被士兵架着走远,背影佝偻得像棵被狂风压弯的老槐树……
明明和她没什么关系,却还是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就仿佛……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硌着,不太舒服。
“走,下一家!”
李大人挥了挥折扇,率先朝着村东头的王家走去。
王家的门是虚掩着的,妇人抱着五岁的孩子,正躲在门后发抖。
士兵一脚踹开门板,木屑飞溅,妇人吓得尖叫一声,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
“搜!仔细搜!别放过任何角落!”
小队长吆喝着。
几个士兵立刻涌进屋里,翻箱倒柜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人,没有啊!”
一个士兵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里面只有几件打补丁的衣服。
李大人眯着眼,目光落在妇人怀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妇人连忙捂住孩子的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没有?”
李大人冷笑一声,踱步到妇人面前,折扇挑起她的下巴。
“本官听说,你男人前几日从山里挖了块玉,藏哪了?”
“那是……那是块普通的石头,不是玉啊大人!”
妇人的声音发颤。
“孩子他爹早就把石头扔了,真的没有玉!”
“扔了?”李大人脸色一沉,抬脚踹在旁边的木桌腿上,桌子瞬间翻倒,上面的陶罐摔得粉碎。
“本官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把这孩子带走!”
“什么时候交出玉,什么时候再把孩子还回来!”
士兵伸手就要去抱孩子,妇人像是疯了一样扑上去,死死咬住士兵的胳膊。
“别碰我的孩子!我跟你们拼了!”
她的力气不大,却咬得极狠,士兵痛得惨叫一声。
“滚!!”
啪!!!
反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妇人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淌出血丝。
苏清婉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尖的皮肤泛白。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妇人身上的绝望。
那是一种明知反抗无用,却仍要拼尽全力护住孩子的挣扎。
“别冲动。”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是秦朝,官大于民,你只是个路人,管不了的。”
可眼前的画面却像钉子一样扎进眼里。
士兵最终还是抢走了孩子。
妇人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却没有一个村民敢上前帮忙。
远处的炊烟早就断了,原本热闹的村庄,此刻只剩下士兵的吆喝声和百姓的啜泣声,死寂得让人窒息。
“下一户,赵家!”
李大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像一把重锤,砸在每个村民的心上。
赵家的赵大爷是个瘸子,老伴早逝,独自一人生活。
他听说官兵要来,提前把祖传的一块玉佩藏在了床底下的砖缝里。
士兵闯进屋里时,他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根拐杖,眼神里满是警惕。
“大人,我家穷,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有没有,搜了才知道!”小队长一脚把他踹开,士兵们立刻开始翻找。
很快,床底下的玉佩就被搜了出来,那是一块温润的白玉,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是赵家传了三代的物件。
“这是什么?”李大人拿起玉佩,对着阳光看了看,嘴角勾起贪婪的笑,“这可不是普通的玉,本官看,这就是郡守大人要找的玉如意的一部分!”
“不是!这只是我家的传家宝,不是什么玉如意!”
赵大爷急得爬起来,想去抢回玉佩,却被士兵死死按住肩膀。“放开我!那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能抢!”
“你的东西?”
李大人嗤笑一声,把玉佩揣进怀里。
“在这大秦的土地上,本官说它是郡守大人的,它就是!你敢反抗,就是反贼!”
“反贼”两个字像一把尖刀,刺穿了赵大爷最后的挣扎。
他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六国刚灭的时候,反抗的人都被砍了头,尸体挂在城楼上示众,这样的场景,每个百姓都记得清清楚楚。
活下去,已经成了他们唯一的奢望。
反抗?
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苏清婉站在不远处的柴垛旁,看着赵大爷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的那股硌意越来越重。
她想起刚才妇人哭红的眼睛,想起阿婆额头的血迹,想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们都是想安稳活下去的普通人。
可为什么,连这样简单的愿望都要被剥夺?
“别愣着了清婉!快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他拉着苏清婉的胳膊,就往旁边的柴房跑。
“再看下去会被官兵盯上的,快躲起来!”
苏清婉被他拉着,脚步有些踉跄。
柴房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角落里堆着一些干草,少年把她推到干草后面,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麦饼,塞到她手里。
“这是我家最后一点吃的,你先垫垫肚子。”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眼底满是疲惫。
“李大人还要搜最后一户。”
“等他走了,明天天不亮,我送你出村。”
“那你们呢?”苏清婉看着他,忍不住问道,“玉如意找不到,李大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少年苦笑一声,坐在干草上,双手抱着膝盖。
“能怎么办?认了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奈。
“六国破灭,秦朝独大。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这些百姓,便是祖上有些发达,也跟蝼蚁没什么区别。”
“反抗?只会死得更惨。”
苏清婉咬了咬麦饼,干涩的口感在嘴里蔓延。
她看着少年眼底的红血丝,想起刚才赵大爷绝望的眼神,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好了,你不用自责。”
“这是我们村自己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
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又补充了一句。
“你只是路过,没必要把自己搭进来。”
“明天一早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
“明天后,我们不会再见!”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再去看看情况,你在这藏好,别出声。”
柴房的门被轻轻关上,留下苏清婉一个人坐在干草堆里。
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士兵的吆喝声、百姓的哭喊声,还有李大人不耐烦的呵斥声,像一根根针,扎在她的心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我真的只是要看着吗?”
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
像一颗种子,迅速生根发芽。
她,真的应该只是看着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争吵声。
“啊!!”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人的惨叫声。
苏清婉猛地站起来,走到柴房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
村头的老张家门口,几个士兵正围着老张拳打脚踢。
老张的儿子趴在地上,额头淌着血,老张的媳妇跪在李大人面前,不停地磕头。
“大人,求您放过我们吧!”
“那真的不是玉如意,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啊!”
“普通的石头?”李大人踩着老张的手,用力碾压着。
“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把房子烧了!我倒要看看,这玉如意是不是藏在房子里!”
士兵们立刻拿起火把,就要往老张的房子上扔。
老张看着燃烧的火把,突然爆发出一阵嘶吼,他挣脱士兵的束缚,朝着李大人扑过去,“我跟你拼了!”
可他刚跑两步,就被小队长一脚踹在胸口,重重摔倒在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反贼!敢对大人动手,找死!”
小队长拔出腰间的佩剑,剑尖对着老张的喉咙。
只要再往前一步,老张就会命丧当场。
可老张却不管不顾,依旧冲了上去。
噗哧!!!
柴房的门缝里。
剑光闪过的瞬间,苏清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看见老张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地上徒劳地抓挠,指尖抠出细小的泥土,眼里最后一点反抗的光。
随着剑尖刺入喉咙,一点点熄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剑刃往下淌。
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
小队长抽剑时,带起的血珠溅到了李大人的官服下摆。
李大人嫌恶地抬脚蹭了蹭,像是踩掉什么脏东西,语气里没有半分波澜:“挡路的东西,处理干净。”
“遵命!”两个士兵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老张的尸体拽到墙角,随便用一块破布盖了。
火把扔上屋顶的瞬间,茅草“轰”地燃起明火。
橘红色的火光舔舐着木梁。
很快就把张家的土坯房吞进火海。
苏清婉靠在柴房的土墙后,后背抵着冰冷的木头。
耳朵里全是火焰噼啪的声响。
混着老张媳妇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孩子被捂住嘴的闷哼,像无数根细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不是没想过冲出去。
可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因为她,只是个路过的剑客。
行囊里只有一把没出鞘的剑。
管不了大秦官吏的事,管不了这一村人的命。
或者说,就算她能管这一处,又如何?
能和这满国的官兵管上一管吗?
她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
可老张倒在地上的模样,总在眼前晃。
他扑向李大人时,嘶吼里的绝望……依旧在苏清婉的耳边回荡着,久久,不散!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
士兵们把最后一户搜完,没找到所谓的“玉如意”,只抢走了几样值点钱的旧物件。
李大人骂骂咧咧地甩着折扇,带着队伍往村口走。
马蹄声和吆喝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声吞没。
柴房里彻底静了下来。
只剩远处火场偶尔传来的“噼啪”声。
还有自己沉重的呼吸。
苏清婉等了很久。
直到天边的霞光褪成深灰,夜幕漫过村庄的屋顶,才敢轻轻推开柴房门。
冷风裹着焦糊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忍不住咳嗽。
月光惨淡地洒在地上,把村庄照得一片惨白。
张家的房子还在冒着青烟,黑色的灰烬随着风飘得满地都是,原本平整的青石板路,此刻散落着破碎的陶罐、翻倒的木桌,还有几处没干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
有的靠在断墙上,有的蜷缩在自家门口。
没人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啜泣,像闷在棉花里的哭声,连宣泄都不敢大声。
白天热闹的村庄,此刻像一座死城。
苏清婉攥紧了腰间的剑鞘。
那是她唯一的依仗。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稍微觉得安心些。
她沿着路边慢慢走,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心里的沉郁越来越重。
“姑娘……”
一道沙哑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苏清婉转头,看见村长拄着拐杖,从一棵枯树后走出来。
老人的头发比白天更白了些。
原本总是挺直的腰杆,此刻佝偻得像被压垮的麦秆,脸上的皱纹里还沾着灰尘和泪痕。
那双曾经满是笑意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一片死灰。
连月光落在里面,都照不出半点光亮。
苏清婉还记得。
三天前她路过这个村庄,天降暴雨。
是村长把她让进家里,端来温热的米汤,还笑着说。
“剑客姑娘辛苦了,先歇两天再走。”
那时老人眼里有光。
说起村里的收成、孙子的调皮。
话里话外都是对日子的盼头。
可现在,他连笑一下都做不到。
“官兵……都走了?”苏清婉轻声问。
村长点了点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走了,搜了一天,没找到他们要的玉如意,抢了些东西,烧了张家的房……就走了。”
他顿了顿,抬起布满老茧的手,擦了擦眼角。
“姑娘,你可以走了。”
“趁着夜色,往东边走,能避开官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