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舒。
竟是秦望舒。
那个在苏家地位尴尬,被传言污了名声的养孙女。
她要代替苏家,应战王景行亲自发起的“数”学之比?
湖面上,一瞬间的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这分明是自取其辱。
王家执掌户部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族中子弟自幼便浸淫在各种钱粮账目、税收算学之中。
王景行更是此中翘楚,据说他十六岁时,便能将户部一年的繁杂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其心算之能,连户部的老吏都自愧不如。
而秦望舒呢?
一个养在深闺,连族学都未曾上过几日的女子。
她懂什么算学?
王景行眉梢一挑,意外之色转瞬即逝。
他算准了苏怀瑾不擅此道,苏云溪更是个武夫,苏家除了那个苏沐雪,再无人能应战。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会是秦望舒。
秦望舒从船舱内走出,一身月白衣裙,素净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秦姑娘要应战?”王景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仿佛是在确认一件荒唐事。
“王某不才,在户部略有涉猎。这算学一道,枯燥乏味,怕是会污了姑娘的雅兴。”
他话说得客气,其中的轻蔑却毫不掩饰。
王党众人更是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王景行这个混蛋!他看不起谁呢!”苏云溪气得牙痒痒。
秦望舒没有理会周遭的议论,目光直直地望向王景行。
“王公子想怎么比?”她的声音清冷,没有半分波澜。
“既然是比‘数’,自然不能是小孩子加减乘除的游戏。”王景行唇角微扬,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叠厚厚的卷宗。
“王某不才,便以几桩户部往来的真实账目为题,请秦姑娘解惑,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用户部的卷宗?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王家掌管户部多年,里面的门道外人哪里能懂?”
就连皇家主舫上的兰芝姑姑,都微微蹙起了眉。
这位王公子,手段虽高,吃相却未免有些难看了。
安阳郡主不懂这些,但她看得出苏家这边的人脸色都不好看,立刻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王景行,你这是耍赖!”
王景行恍若未闻,只是含笑看着秦望舒,等着她的回答。
他笃定,她会退缩。
“可以。”
秦望舒不仅没有退,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王景行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好,好得很。自取其辱,那就怪不得他了。
很快,两艘小船被并排到一处,一张宽大的书案摆在中央,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秦望舒与王景行隔案相对。
“这第一题,是去年北境军需的一笔账目。”王景行随手抽出一张卷宗,朗声念道。
“自京城运往北境粮草十万石,官定米价每石一两三钱,马车损耗、沿途打点共计纹银一万两。请问秦姑娘,这批粮草,户部该拨银几何?”
这题目听起来简单,不过是乘法和加法。
秦望舒却连笔都没动,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开口:“十四万两。”
她回答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王景行愣了一下,翻开卷宗核对,随即微微颔首。
“秦姑娘,答对了。”
他抽出第二份卷宗。
“第二题。江南织造局今年进贡锦缎五千匹,其中云锦一千匹,每匹官价二十两;蜀锦两千匹,每匹官价十五两;”
“宋锦两千匹,每匹官价十两。然,因天时不好,桑蚕减产,三色锦缎皆加价两成。”
“另,有两百匹宋锦在漕运途中受潮污损,需折价五成发卖。请问秦姑娘,这批锦缎,最终入国库银两几何?”
这道题,比刚才那道复杂了数倍不止。
不仅有乘有加,还涉及到了加价和折损,里面的数字绕来绕去,光是听着就让人头晕脑胀。
陈思博等人脸上已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等着看秦望舒出丑。
秦望舒依旧未曾提笔。
她垂着眼,纤长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似乎是在心算。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清冷的少女。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在众人以为她答不出来的时候,秦望舒终于抬起了头。
“八万二千八百两。”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王景行迅速翻开卷宗核对。
这一次,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又是分毫不差!
怎么可能?这种复杂的账目,就算是他王家的老账房,也得用算盘拨上半天。
她一个闺阁少女,竟然只凭心算,就能得出准确的答案?
王景行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从那叠卷宗的最底下,抽出了一份已经微微泛黄的账册。
“秦姑娘果然聪慧过人,王某佩服。”他先是夸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只是,前面两题,都只是开胃小菜。这最后一题,才是真正考验功力的时候。”
他将那份账册展开。
“此乃旧案。朝廷欲修缮黄河大堤,工部呈上预算,需征调民夫十万,耗时三年,预计花费白银三百万两。”
“然,黄河沿岸七府,税制各不相同,有按人丁纳税者,有按田亩纳税者,亦有商税、盐税混杂其中者。”
“若要将这三百万两的修堤款,分摊至沿岸七府,既要保证朝廷工期,又不能使百姓因税负过重而生乱。敢问秦姑娘,这笔款项,该如何分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算学题了。
这道题,考的是经济,是民生,更是为政之道!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王景行,这是要将秦望舒,往死路上逼!
一个闺阁女子,哪里懂得这些国家大事?
她要是敢回答,一个不慎,就是妄议朝政的死罪!
苏云溪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船舷上。“王景行!你无耻!”
苏沐雪也白了脸,看向王景行的眼神里,终于不再有半分迷恋,只剩下失望和嫌恶。
王景行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秦望舒,等待着她的回答。
然而,秦望舒的脸上,依旧没有他想看到的任何表情。
她只是静静地听完题目,然后,抬起头,看向王景行,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问题。
“王公子,你方才说,这三百万两,是工部呈上的预算?”
“是。”王景行点头。
“呵。”秦望舒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她终于拿起了笔,饱蘸浓墨,却没有在纸上计算,而是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行字。
“分摊之法,当以田亩为主,人丁为辅,富商大贾另计。如此,则百姓安,国库足。”
写罢,她扔下笔。
她看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王景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王公子,我苏家虽非户部出身,但也知晓,这天下账目,水分最大之处,便在‘预算’二字。”
“这道‘题’,我解不了。”
“你若想解,不如去问问户部的账簿,是如何中饱私囊?”
“你!”王景行眼中满是怒火。
他没想到,秦望舒竟然会用这种方式,破了他的局!
她不仅破了局,还反过来,将了他一军!
“秦望舒!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王景行脸色铁青,声音里压着怒火。
“此乃户部与工部数百名官员,耗时数月,反复推演得出的最优之法,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在此信口雌黄!”
“是不是信口雌黄,王公子心中有数。”秦望舒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好,好,好!”王景行怒极反笑,“既然你如此自信,那王某,便出最后一道题。”
他死死地盯着秦望舒,眼神阴冷。
“你若答得出,此局,算我王家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