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四年三月,扬州城的桃花刚谢尽,城郊便多了处难民营。金军上个月突袭扬州,不少百姓弃了家当往南逃,姜承瑾的绣坊虽在城内,却也时常带着绣好的帕子、缝补的衣裳往难民营跑,她总想着,或许能从流民口中听到些北方的消息,哪怕只是与陈柏无关的只言片语,也能让心头的牵挂稍缓些。
这日清晨,姜承瑾提着两篮刚蒸好的麦饼往难民营走,青石板路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底。刚走到营门口,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呼救声:“快来人!有人要生了!”
她心头一紧,快步往里跑,只见临时搭建的草棚前围了不少人,几个妇人正手忙脚乱地往里递干净的布条,棚内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声音微弱却带着熟悉的质感。姜承瑾挤进去,刚要开口询问,棚内忽然传出一声细弱的唤:“是……是承瑾妹妹吗?”
这声音像根细针,猛地扎进姜承瑾的心里。她顿住脚步,试探着应道:“清婉姐姐?是你吗?”
草棚的布帘被掀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凌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肚子高高隆起,正是她四年未见的黄清婉。四年前,她们一同被人贩子困在货船上,夜里两人跳船逃生时被冲散,此后便没了音讯。
“真的是你,承瑾妹妹!”黄清婉眼中涌出泪水,抓住姜承瑾的手,指尖冰凉,“妾身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姐姐别说话,保存力气。”姜承瑾握紧她的手,转头对身旁的妇人说,“婶子,麻烦烧些热水来,再找块干净的布巾。”她曾在绣坊见过接生的场面,虽不熟练,却也知道此刻不能慌。
热水很快送来,姜承瑾蹲在木板旁,帮黄清婉擦去额角的汗,轻声安抚:“别怕,我在呢,孩子会平安出生的。”
黄清婉咬着牙,疼得浑身发抖,却仍断断续续地说:“承瑾妹妹……我夫君……他在抗金时……没了……我怀着孩子……从北方逃来……一路靠乞讨……才到扬州……”
姜承瑾心口一酸,眼眶泛红。她想起陈柏,想起那个枯坐整夜的洞房夜,却不敢在黄清婉面前流露半分脆弱,只拍着她的手背:“都过去了,以后有妹妹呢,妹妹会帮你照顾孩子。”
折腾了两个时辰,草棚内终于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接生的妇人抱着裹在破布里的孩子,笑着对黄清婉说:“是个女娃,眉眼长得像你,俊得很。”
黄清婉虚弱地笑了,伸手想抱孩子,却因力气耗尽晕了过去。姜承瑾连忙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薄被,又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女娃闭着眼睛,小拳头紧紧攥着,鼻尖小巧,确实有几分黄清婉的模样。
“清婉姐姐,你先好好休息,妹妹去给你熬些米汤。”姜承瑾把孩子交给旁边的妇人照看,提着空篮子往城里走。
路过布店时,承瑾停下脚步,掏出身上仅有的碎银,买了块柔软的细布——孩子总不能一直裹在破布里。
回到难民营时,黄清婉却再也没有醒来。姜承瑾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无助又惶然。
姜承瑾抱着黄清婉冰冷的手,压抑多日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溢出喉咙。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青瓦上,淅淅沥沥,像是在为这乱世中的离别哀悼。
绣坊的姐妹们闻讯赶来,看着床上的黄清婉和婴儿,都红了眼眶,这苦命的女子,终究没能熬过这场劫难。
按照扬州的习俗,无夫无亲的女子下葬需简办。
姜承瑾拿出自己积攒的银钱,买了副薄棺,又请人在城郊的乱葬岗旁选了块小小的地,亲手为黄清婉立了块木碑,上面刻着“黄氏清婉之墓”。
下葬那日,天依旧阴着,姜承瑾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墓前,轻声说:“清婉姐姐,你放心,妾身会带好好将你女儿抚养长大的,你的孩子今后就叫念安,等她长大了,妾身会告诉她,她的娘亲是个勇敢的女子。”
回到绣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襁褓中不知世事的念安,姜承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悲痛。她与念安睡在一起,婴儿夜里要醒好几次,她怕自己睡得沉,听不到念安的哭声。
起初照顾念安,姜承瑾手忙脚乱。念安饿了会哭闹,尿了会哭闹,夜里也总睡不安稳。
姜承瑾便学着城里奶娘的样子,用小米熬成稀粥,滤出最细腻的米浆喂给念安。念安夜里哭闹,她就抱着念安在房间里来回走,哼着扬州的童谣,直到念安重新睡去。
有次念安得了脐风,高烧不退,只懂一点医术的承瑾,抱着她跑遍了扬州城的医馆,跪在地上求大夫救救孩子,直到大夫点头,她才瘫坐在地上,浑身被汗水浸透。
绣坊的姐妹们见她辛苦,都主动过来帮忙。张姐每天清晨都会提着熬好的米浆来;李妹则拆了自己的旧衣裳,给念安缝小尿布;王婶更是把家里珍藏的老参拿出来,炖了汤给姜承瑾补身子:“承瑾,你要是垮了,念安可怎么办?你得好好照顾自己,才能照顾好这孩子。”
姜承瑾看着姐妹们忙碌的身影,心中满是感激。她知道,在这乱世中,仅凭自己一人,很难护住念安。她开始更加用心地打理绣坊,绣的麦穗帕子和飞鸟香囊销量越来越好,她把赚来的银钱分成两份,一份用来日常开销,一份存起来,她要为念安攒些钱,万一将来遇到变故,也能有个依靠。
有天夜里,姜承瑾哄睡念安后,坐在灯下,拿出那支银桃花簪和陈柏的玉佩。她摩挲着玉佩上的辽族图腾,轻声说:“陈柏,你怎就了无音讯了呢?如今幸好有念安陪着妾身,她好乖,像清婉一样,有双明亮的眼睛。”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桃花簪和玉佩上,泛着柔和的光。姜承瑾把簪子和玉佩放在念安的枕边,像是在让陈柏的气息守护着孩子。她暗叹,往后的日子或许依旧充满艰难,金军可能还会来犯,安稳的日子遥遥无期,但只要念安在,她就有前行的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念安渐渐长开了,会咯咯地笑,会伸出小手抓姜承瑾的绣线。
姜承瑾每次绣活时,都会把念安放在身边的摇篮里,念安不哭不闹,就静静地看着她,偶尔发出“咿呀”的声音,像是在跟她说话。姜承瑾看着孩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念安的陪伴,让她渐渐走出了陈柏离开的阴影,也让她找到了新的牵挂。
扬州城来了一队宋军,说是要招募民妇为士兵缝补铠甲。姜承瑾听说后,立刻报了名,还带着绣坊的姐妹们一起去。她把念安托付给王婶照顾,自己则每天在军营里缝补铠甲,手指被针线扎破了,就裹上布条继续缝。有人问她:“你带着个孩子,何必这么辛苦?”
姜承瑾笑着摇头:“妾身缝补铠甲,是为了让士兵们能安心抗金,等把金军赶跑了,念安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
夜里,姜承瑾坐在灯下,给小婴儿缝衣裳。
姜承瑾看着熟睡的粉嫩小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力量。她想起陈柏临走时说的“等我”,想起院中的老桃树,或许某一天,陈柏真的会回来。
五月的一天,绣坊来了位特殊的客人,一位身着辽族服饰的女子,提着个布包,站在门口犹豫着不肯进来。姜承瑾抬头看见她,心头猛地一跳——那女子发间的银冠,与当年耶律雪的一模一样。
“请问,这里是姜承瑾姑娘的绣坊吗?”女子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拘谨。
姜承瑾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我就是姜承瑾,小娘子找妾身有何事?”
女子走进来,从布包里取出一块玉佩,递到姜承瑾面前:“我是耶律雪姑娘的侍女,叫阿古拉。耶律姑娘让我把这块玉佩交给你。”
玉佩落在姜承瑾手中,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那是陈柏当年留在耶律雪部族的信物,刻着辽族的图腾,与她之前见过的一模一样。她看着玉佩,耳边仿佛响起陈柏临走时的声音:“承瑾,等我。”
“陈将军失踪前,让耶律姑娘一定要把玉佩交给你,他说……他对不起你,没能兑现承诺。”阿古拉的声音带着愧疚,“耶律姑娘本想来亲自跟你说,可她要带领部族继续抗金,实在走不开,只能让我来。”
姜承瑾不可置信地握着玉佩,眼泪却迟迟落不下来。她想起那个婚礼夜,想起他弯腰挂松枝灯的模样,想起他说要让她做最安稳的新娘,想起这一年的等待……原来,所有的牵挂,最终都成了泡影。
来扬州已半年的承风抱着念安走过来,轻轻拍着姜承瑾的后背:“姐,你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姜承瑾这才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却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攥着玉佩,肩膀不住地颤抖。念安似乎察觉到她的悲伤,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发出“咿呀”的声音。
阿古拉看着她,又从布包里取出一封信:“这是陈将军写给你的信。”
姜承瑾接过信,指尖颤抖地拆开。信纸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有力,是她熟悉的陈柏的笔迹:
“承瑾吾妻:见字如面。自扬州一别,已一年有余,我时常想起你院中的桃花,想起你为我理铠甲领口的模样,想起你说要一起吹灭松枝灯的约定。我知这一年让你受苦,让你牵挂,却终究没能回去见你。
金军来犯,部族危在旦夕,我身为将领,不能退缩。若我战死,你不必难过,能为抗金护百姓而死,我此生无憾。只是对不起你,没能兑现承诺,没能让你做最安稳的新娘。
你性子坚韧,却也重情,往后的日子,别再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若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陈柏绝笔。”
信纸上的字迹渐渐模糊——绝笔……
居然是他的绝笔……
姜承瑾把信纸紧紧贴在胸口,终于哭出了声。
承风抱着她,也红了眼眶,念安伸出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仿佛在安慰她。
阿古拉走后,绣坊里安静了许久。姜承瑾把玉佩和信小心地收在木盒里,放在枕下——那是她从亳州牢房带出来的银桃花簪旁边。
第二日清晨,姜承瑾依旧早早地起了床,给念安换好衣裳,又去厨房熬了米汤。承风看着她平静的模样,有些担心:“姐姐,你还好吗?”
姜承瑾微微笑了笑,只是眼底带着几分疲惫:“往后的日子,姐姐要好好活下去。”
她走到院中的老桃树下,看着枝头的绿叶,轻声说:“陈柏,你放心,妾身会好好过日子,会帮清婉照顾念安,会看着念安长大。等天下太平了,我会带着念安去北方,告诉你这盛世,如你所愿。”
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她的话。姜承瑾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金桃花簪——那是一年前婚礼时戴的,她一直没摘下来。
日子依旧继续,绣坊里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姜承瑾依旧绣麦穗和飞鸟,只是偶尔,会在绣布上绣一朵小小的桃花。
姜承瑾抱着念安,坐在桃树下逗念安。
春天来了,院中的老桃树再次开花。姜承瑾抱着念安,坐在桃树下,姜承瑾笑着,眼泪却再次落下,这一次,眼泪是暖的。她望着满院的桃花,轻声道:“陈柏,你看,今年的桃花开得依旧艳,妾身要好好活着,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月光淌过绣坊的青瓦,落在姜承瑾和念安身上,落在满院的桃花瓣上,风卷着花瓣,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