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被一捧泼天的焰火点燃了。
整座城池像一口烧得滚烫的巨大铜锅,将这中秋的月,连同天上那几颗疏疏落落的星子,都一并融了进去,化作一片流淌的金。
百日街上,人潮是河。
河里流淌的不是水,是攒动的人头,是摇曳的灯笼,是这大景朝最鲜活、最热闹的烟火气。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童,手里举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山楂裹着晶亮的糖稀,在灯火下像一串红玛瑙。
他被父亲扛在肩头,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着的全是新奇。
映着街边捏面人的老汉,手指翻飞间,就捏出了个活灵活现的猴王。
映着不远处杂耍班子里,那个口喷烈火的赤膊大汉,火光冲天,引来一片喝彩。
也映着通天河畔那座新搭起来,足有九层楼高的观礼台上,那道被万千烛火簇拥着,模糊却又威严的身影。
“爹爹,快看!是皇上!”
小童的声音清脆,带着奶气,指着那个方向,兴奋得小脸通红。
他的父亲,一个面庞黝黑的庄稼汉,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
“看仔细咯,那可是咱们大景朝的天子。”
“天子脚下,就是不一样。这辈子能见上一回龙颜,回去跟够吹嘘一辈子了。”
汉子的婆娘就跟在旁边,手里提着一盏莲花灯,灯火映着她那张被风霜刻出细纹的脸,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知足的笑意。
“瞧你那点出息。”
她嘴上嗔怪着,眼神却一刻也离不开自己那活蹦乱跳的儿子。
“可别把娃儿给摔了。”
这便是长安。
是这盛世里,最寻常,也最珍贵的一隅。
是无数个这样的家庭,用他们那卑微如草芥,却又坚韧如山石的期盼,一点一点垒起来的太平。
苏枕雪就走在这片太平里。
她像一捧被点燃的晚霞,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夜色里,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华美,太烈,太刺眼。
像一捧不该出现在人间的火。
她走得很慢。
她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的热闹,看着那些洋溢在每个人脸上的,最纯粹的欢喜。
她心里那片早已荒芜的雪原上,竟也生出了一丝丝,近乎错觉的暖意。
阿黛跟在她身后,不多不少,正好三步远。
她手里提着一盏素净的梅花灯,灯火微弱,在那万千璀璨的灯海里,渺小得几乎看不见。
可就是这么一点光,却固执地为自家小姐照亮着脚下那片方寸之地。
“小姐。”
阿黛的声音很轻,被四周鼎沸的人声一冲就散了。
“咱们……真的要去吗?”
苏枕雪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潮,落在了那座灯火通明的观礼台上。
她知道,那上面坐着的,是她苏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也知道,今夜这场看似太平的盛宴之下,藏着足以将整座长安都炸上天的杀机。
“去。”
她只说了一个字。
却像一根钉子,钉进了这片喧嚣的夜色里。
裴知寒的计划像一张早就织好的网,在她脑海里每一条脉络都清晰无比。
狄人会假扮成一支献艺的傩戏班子,混入观礼台下。
他们的面具之下,藏着的是刀,是火药。
他们的舞步之间,踩着的是通往黄泉的鼓点。
皇帝会在他们动手之前,察觉到端倪,从而逃过一劫。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那个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
用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促成那场刺杀。
用一场天衣无缝的戏,换一个苏家或许能得以喘息的生机。
可现在。
她看着眼前这片望不到头的,鲜活的人海。
看着那个被父亲扛在肩头,正咯咯笑着,将糖葫芦喂进母亲嘴里的孩子。
看着那对相互依偎着,在河边放着莲花灯,祈求来世姻缘的年轻男女。
看着那些白发苍苍,被儿孙搀扶着,来看这辈子最后一场热闹的老人。
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和裴知寒,都算漏了一步。
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们都只想着如何在那场注定的杀局里,送掉皇帝的命,从而保住苏家的名。
却忘了。
忘了这观礼台下,还有这上万条,毫不知情的,活生生的性命。
那炸药一旦引爆。
炸毁的,何止是一座观礼台。
炸毁的是这整条百日街,是这上万个家庭,是这长安城里,无数人赖以为生的,那点卑微的太平。
一股寒意,比她体内那作祟了十几年的寒毒,还要冷上千倍万倍,从她的脚底板毫无征兆地直冲天灵盖。
她的身子在这片喧嚣鼎沸的热浪里,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想起了父亲。
想起了那个在北疆守了一辈子国门的男人。
他曾对她说,苏家军守的,不是龙椅上那个姓裴的天子,不是朝堂上那些分不清忠奸的衮衮诸公。
他们守的,是这城墙底下,千千万万个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百姓。
是他们的炊烟,是他们的生死。
这是苏家的道理。
是刻在苏家每一代人骨头里的,唯一的道理。
她可以为了这个道理去死。
却绝不能为了苏家一门的私怨,眼睁睁看着这上万条无辜的性命,在她面前被炸成飞灰。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一面,是苏家满门的血海深仇,是那个高高在上害死她父亲的仇人。
另一面,是这上万条无辜的性命,是她苏家世代用鲜血和忠骨,守护了一辈子的百姓。
这道题,无解。
这盘棋,是个死局。
无论她怎么选,都是输。
输得体无完肤。
输得万劫不复。
“小姐!您怎么了?”
阿黛终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快步上前,扶住了她冰凉的手臂。
入手处,是一片刺骨的寒。
“小姐,您的脸……”
苏枕雪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刚刚被阿黛用胭脂细细描摹过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张宣纸,没有半分血色。
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近乎崩溃的茫然与挣扎。
她看着阿黛,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死死地攥着阿黛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阿黛的手腕里,像是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与绝望,都一并传递过去。
就在这时。
一阵低沉而诡异的鼓声,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人潮里,响了起来。
咚。
咚。
咚。
那鼓声,不急不缓,却像是直接敲在了人的心尖上,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巫祝气息。
人潮像是被这鼓声吸引,竟自发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道。
一支队伍,缓缓地,从那条道上,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宽大袍服,脸上戴着青面獠牙、奇形怪状的傩戏面具。
他们摇着铃,敲着鼓,口中念念有词,跳着一种古老而又诡异的舞步。
是他们。
狄人。
苏枕雪的瞳孔,骤然缩成了最细的针尖。
她看着那支队伍,看着他们那一张张藏在面具之下,看不清表情的脸。
看着他们腰间,那一个个看似寻常,实则沉甸甸的,装着致命火药的香囊。
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沉到了那片再也见不到光的,冰冷的深渊里。
没有时间了。
她没有时间再去犹豫,再去挣扎了。
她必须,立刻,马上,做出一个选择。
一个能让她对得起苏家列祖列祖,对得起北疆枉死的忠魂,也对得起眼前这上万条无辜性命的选择。
她缓缓地松开了阿黛的手。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繁华得不似人间的盛世。
看了一眼那片被烟火烧得通红的天。
她的脸上那份茫然与挣扎,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只般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早已被点燃的,足以将她自己,连同这世间所有不公,都一并烧成灰烬的,滔天烈焰。
她好像,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活下去的办法。
一个,能让苏家,重新站起来的办法。
一个,唯一需要她去死的办法。
她看着那支越来越近的傩戏队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凄绝的笑。
那笑意里,没有了半分悲伤。
她得亲手去杀了顺天帝。
即便背负骂名,她也不能让火药引爆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