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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迷 > 都市言情 > 渡我十年梦 > 第72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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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熬干了最后一滴墨。

殿内那尊用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香炉,正无声地吐着最后一缕轻烟。

上好的海南沉香,气味醇厚,静心凝神。

可这满殿的香,却压不住那道明黄身影身上,半分半毫的焦躁。

曹观起垂手立在殿下,眼观鼻鼻观心,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木雕。

他已经陪着太子,在这座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大殿里,枯坐了整整一夜。

从残阳落尽,到晨曦微露。

裴知寒坐着。

他没睡。

那双熬出了血丝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那盏跳动的烛火。

火苗是暖黄色的,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却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怎么也化不开的冰。

他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合过眼。

一日,两日?

或许更久。

他怕。

他怕一切莫名的变故将他整个人,连同他不为人知的念想,一并拖入那无边无际的,重复的噩梦。

曹观起就陪着他。

手里捧着一卷书,看的却是窗外那轮被乌云遮住,只肯露出一角清辉的冷月。

他也没有说话。

这东宫里,有时候安静得,像一座坟。

埋着一个活着的储君,与一个陪着他守坟的臣子。

许久。

裴知寒终于动了。

他伸出手,将那盏摇摇欲坠的烛火,拢在了掌心。

火光在他的指缝间挣扎,将他那张清瘦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观起。”

他的声音沙哑:“你说,这世上,当真有南柯一梦吗?”

曹观起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转过头,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此刻竟也染上了几分这长夜的萧索。

“有。”

他答得很干脆。

“梦里有万里江山,有金戈铁马,有白骨黄沙。”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裴知寒那双苍白修长的手上。

“也有,求不得,放不下。”

裴知寒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缓缓松开手。

那豆烛火,像是终于得了赦,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光芒都亮了几分。

“我只要睡着了。”

裴知寒的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看不见的鬼魅。

“一切都会变。”

他没有看曹观起。

他的眼神,穿过了这厚重的殿墙,望向了那片被夜色死死压住的,不知名的远方。

曹观起静静地听着。

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可那垂在袖中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他走到裴知寒的面前,从桌上的冷茶壶里,为他斟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殿下。”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风吹过空旷的殿宇。

“棋局已经落子,无论好坏,都已成定数。”

“您再如何挣扎,也无法更改了。”

“睡吧。”

他将那杯茶,轻轻地推到了裴知寒的面前。

那清澈的茶汤里,倒映着裴知寒那张写满了疲惫与绝望的脸。

“梦醒了,或许一切就都好了。”

裴知寒看着那杯茶。

看着茶水中,那个不像自己的自己。

他忽然就笑了。

“是啊。”

他喃喃道:“该睡了。”

他端起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他的喉咙,一路凉到了他的心底。

然后,他缓缓地阖上了那双再也撑不住疲惫的眼。

像一个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入深海的溺水者。

曹观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看着他那张在烛火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许久。

他才缓缓地,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很轻,却又重得像是压上了整座东宫的凄凉。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这座无眠的囚笼。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隔绝了一室的烛火。

也隔绝了那个在梦里永远也找不到归途的人。

曹观起站在冰冷的夜风里,抬起头,望向那轮挣脱了云层,高悬于天际的月。

眼里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无奈。

殿下。

有些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无论您在梦里,重来多少次。

那个人,终究还是会死的。

因为……

杀了她的,从来都不是别人。

……

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不是那种透过窗棂,被筛得温温柔柔的晨光。

而是一种刺眼的,带着无上威严的金光。

光来自殿顶那颗硕大无比,据说能照彻人心,辨忠识奸的夜明珠。

裴知寒的眼睛,被这光刺得,下意识地眯了一下。

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记得自己是在东宫,在那张冰冷的硬榻上,喝了一杯冷茶,然后睡了过去。

可现在……

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一种极淡,却又无处不在的,龙涎香的味道。

这种香,只有一个人能用。

也只有一座宫殿,才配用。

太极殿。

一个念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进了他那片混沌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了眼。

然后,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高阔的穹顶,上面绘着江山社稷,日月星辰。

他看见了阶下那九十九级汉白玉的台阶,每一级,都似乎浸透了百年来的权谋与血腥。

他看见了两侧那肃然而立,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内侍与宫娥。

最后。

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身上穿着的,不是东宫那件朴素的,藏青色的常服。

而是一身,用最上等的明黄锦缎织就,用赤金丝线,绣着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的……

龙袍。

那龙袍,很重。

重得像是一座山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陛下,您醒了。”

一个苍老的,带着几分谄媚与谦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总管大太监,王恩。

那个只伺候他父皇的老奴。

裴知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他看见了王恩那张堆满了褶子的笑脸。

看见了他身后,那一张张陌生的,却又写满了敬畏与恐惧的脸。

他的喉咙,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

“我……”

他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想问,我父皇呢?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恩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脸上那谄媚的笑意,愈发深了。

“陛下,您怕是魇着了。”

他亲自端过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到裴知寒的嘴边。

他猛地推开那盏参茶。

滚烫的茶水,溅了王恩一手,他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只是惶恐地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裴知寒没有理他。

他踉跄着,从那张宽大得,让他感到窒息的龙床上,站了起来。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一步一步朝着殿中那面巨大的,一人多高的铜镜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看见了镜子里的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刺眼的龙袍。

那个人,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可那张脸,却又陌生得让他感到了恐惧。

镜子里的人,比他记忆中,要成熟一些,也更阴沉一些。

眉宇之间,少了那份属于少年的青涩忧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权力和猜忌,反复淬炼过的,冰冷的,属于帝王的威严。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丝毫的温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浓重的疲惫与……

惊惧。

这不是我。

裴知寒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那个人。

这不是我!

他想嘶吼,想咆哮。

想砸碎眼前这面,映出他最恐惧模样的镜子。

可他做不到。

因为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像决了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脑海中最后一道防线,疯狂地,涌了进来。

他记起来了。

他全都记起来了。

中秋夜宴,狄人行刺。

父皇当着他的面,被人一刀刺穿了心脏。

他看见了那飞溅的鲜血,闻到了那浓重的血腥味。

也看见了,苏枕雪那张在火光下,美得近乎妖异,却又写满了决绝的脸。

然后,是国丧,是登基。

是百官的朝拜,是山呼海啸的万岁。

是那些雪片般从北疆传来的,关于苏家军大破狄人王帐,却又全军覆没的……捷报。

还有。

还有他自己。

那个在无数个深夜里,从那场血腥的噩梦中惊醒,然后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怀疑着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新君。

他害怕。

他怕那些神出鬼没的刺客,会再次出现。

他也怕。

怕那个武功盖世,身负血海深仇的女人,会回来。

回来杀了他。

为她那个,实际上是被他父皇逼死的父亲报仇。

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冲撞,撕扯。

一个是,在无尽的轮回中,爱上了那个女子,想要为她逆天改改命的,多情的梦中人。

一个是,在这真实的血色里,登上了权力之巅,却又被无尽的恐惧与猜忌,折磨得几近疯魔的,冷血的帝王。

我是谁?

我究竟是谁?

“啊——!”

裴知寒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足以将人灵魂都撕裂的痛苦,发出一声困兽般的,绝望的嘶吼。

他疯了。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疯了。

他爱她。

爱到了骨子里,愿意为了她,颠覆整个天下。

他也怕她。

怕到了骨子里,日日夜夜,都梦见她提着一把带血的剑,来取自己的性命。

这两种极致的情感,像两条相互吞噬的毒蛇,在他的心里,绞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死结。

解不开。

也挣不脱。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一切。

算到了苏家的结局,算到了父皇的死。

他甚至,连自己会爱上她,都算了进去。

可他唯独,没有算到。

他没有算到,当他真的坐上这张龙椅,当他真的成为这天下之主时。

那个爱着她的裴知寒,会被另一个,只爱着权力和自己的裴知寒,给活活吞噬掉。

爱上她的是十年之后的他。

而并非十年之前的他。

他还是,变成了他最不想成为,也最瞧不起的,他父皇的那个样子。

自私,冷血,多疑。

为了他屁股底下这张椅子,可以牺牲掉一切。

包括,他曾经以为,比他性命还要重要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