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火光,在扎木林的瞳孔里,投下了两簇跳动的,疯狂的火焰。
成为草原上,真正的王?
这句问话,像一句来自远古的魔咒,又像是一捧最烈的,能将人五脏六腑都点燃的酒,毫无征兆地灌进了他那颗年轻而滚烫的心里。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少年桀骜的眸子里,第一次,迸发出了属于雄主的,毫不掩饰的野心与渴望。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那个已经老得,连腰都快要直不起来的老人。
又看了一眼苏枕雪。
那个明明比自己还要狼狈,眼中却燃烧着比他更炽烈火焰的女子。
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全都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
只是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他没有跪自己的父亲,也没有跪他达哈尔部的长生天。
他跪的,是那面铺在地上,沾染着血污与尘土,却依旧透着一股子铮铮铁骨的,黑色的苏字大旗。
他伸出手,用他那柄从不离身的,象征着他少主身份的弯刀,在自己的掌心狠狠地划下了一道口子。
鲜血,瞬间涌出。
他将那只流着血的手,重重地,按在了那枚狼牙令牌上,按在了那面苏字大旗上。
血,染红了令牌。
也染红了那面旗。
将那原本就深沉的黑色,染上了一层更加触目惊心的,属于盟约的暗红。
“我,扎木林。”
他的声音,不再是少年的清朗,而是一种被野心淬炼过的,低沉而坚定的宣誓。
“以苍狼之子的名义起誓。”
“从今日起,我与苏家军盟誓在前。”
“苏家军的意志,便是我弯刀所指的方向。”
“苏家军的敌人,便是我达哈尔部,不死不休的死敌。”
“此誓,长生天为证,若有违背,让我扎木林,死后魂归不了草原,永世沦为中原人的奴隶!”
这是草原上最恶毒,也最神圣的血誓。
呼烈可汗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与狂热而涨红的脸,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欣慰,一丝担忧,最终都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罢了。
罢了。
他这个儿子,从小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他的心里,装着的是整片草原,而不仅仅是达哈尔部这个小小的角落。
与其让他跟着自己这个老头子,在这片注定要被吞噬的草场上,慢慢烂掉。
不如,就让他跟着这个疯丫头,去疯一次。
去赌一次。
赌赢了,他便是草原的新王。
赌输了……
那也是他自己的命。
呼烈可汗缓缓地站起身,拄着那根盘龙拐杖,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也伸出了那只枯树皮一样的手,用那把刚刚切过羊肉的银刀,在自己的掌心划下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然后将自己的血,与他儿子的血,与苏家的旗融在了一起。
“我达哈尔部,从今日起,与苏家盟约。”
老可汗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重锤,为这场疯狂的盟约,落下了最后一颗,决定性的钉子。
苏枕雪看着眼前的父子两人,看着那片被他们的鲜血浸染的大旗。
那颗早已冰封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她知道。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有了这世上,最忠诚,也最疯狂的盟友。
她缓缓地站起身,将那面承载了太多血与誓言的大旗,重新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份重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
却也让她那副被寒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身躯,重新有了站立的力量。
“好。”
她看着扎木林,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笑意。
那笑,很浅,却让扎木林看呆了。
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花,都开在了他姐姐的这一个笑容里。
“既然是一家人了,那有些话,我也就不藏着了。”
扎木林脸上的兴奋与狂热,丝毫未减。
“姐姐,你说!第一步!”
他将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是东边的哈丹部?还是西边的铁勒部?那两个老家伙,我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今晚就带着我手下那一百个最勇猛的苍狼卫,去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给你当酒壶!”
他说的,是草原上除了狄人王庭之外,最强大的两个部族。
每一个,都拥兵数万,兵强马壮。
可在扎木林的嘴里,却像是两只待宰的肥羊。
苏枕雪摇了摇头。
“不。”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道。
“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不是他们。”
她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望向了远处那片连绵起伏,像一条黑色巨龙般盘踞在地平线上的山脉。
“我们要打的,是突格部。”
扎木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就连他身后,那位刚刚还一脸认命的老可汗,脸色也猛地一变。
“突格部?”
扎木林的声音,都变了调,那份属于少年人的狂热,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浇得一干二净。
“姐姐,你疯了?!”
他看着苏枕雪,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恐惧。
“那……那不是一个部族。”
“那是一群魔鬼!”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回忆,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
“他们在祁连山之下。那地方,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路可以上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且,他们养着一种……一种吃人的血鹰。任何人想要靠近,都会被那些畜生,活活撕成碎片。”
“十几年前,强大的铁勒部,集结了三万大军,想要剿灭他们,结果呢?连山脚都没摸到,就被那些血鹰,和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砸得全军覆没。”
“从那以后,祁连山方圆百里,就成了所有草原人的禁地。”
“我们现在这点人……连给他们塞牙缝都不够啊!”
呼烈可汗也走了过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丫头,扎木林说的没错。”
“突格部,碰不得。”
“那是整个草原的禁忌。”
苏枕雪没有回头。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在风雪中,显得愈发狰狞,愈发不祥的黑色山脉。
许久。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哥,苏御。”
“就在那里。”
扎木林和呼烈可汗的身子,猛地一震,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你……你说什么?”
“那日北疆大营溃败之后。”
苏枕雪的声音,依旧平淡。
“韩征大哥,带着苏家军的主力,正面迎战狄人王庭,战死了。”
“我哥,带着另一支偏师,负责穿插奇袭。”
“他成功了。他用三千轻骑,烧掉了狄人所有的粮草,为韩征的正面决战,创造了机会。”
“可他自己,也被数万狄人追兵,围堵在了祁连山下。”
“他没有死。”
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那是一种混杂着骄傲与痛苦的,复杂的情绪。
“他被突格部的人,抓走了。”
扎木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想不明白。
“你怎么知道?”他下意识地问道。
“我爹在北疆的网。”
苏枕雪缓缓转过身,看着他,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燃着两簇,比帐内火光还要明亮的火焰。
“所以,这一战,我们必须打。”
“不仅仅,是为了救我哥。”
“更是为了,我们自己。”
“扎木林,你想想。如果我们能拿下祁连山,拿下那个连十万大军都攻不破的‘魔鬼巢穴’。”
“那会怎么样?”
扎木林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那颗刚刚被浇熄了火焰的心,又一次,疯狂地,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一座建立在悬崖峭舍之上的,任何人都无法攻破的,绝境之城。
那是他们这支无根的浮萍,最需要,也最渴望的,根。
可……
“那不可能!”
理智,还是压倒了那份疯狂的幻想。
“姐姐,那真的不可能!我们……”
“我说了。”
苏枕雪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绝对的自信。
“我有办法。”
她看着扎木林,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挣扎与不信的脸。
“扎木林。”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去赌上所有人的命吗?”
她缓缓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现在告诉你。”
“因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