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生机。
“对!”
李东樾猛地从那片绝望的泥潭里挣扎出来,他一把抓住老军医的肩膀,那双通红的眸子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我带人去!”
“我现在就带人去!就算是把整座山都翻过来,我也要把那该死的草给找出来!”
他说着,便要起身。
可他怀里,那只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却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点微弱的力道,却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他整个人都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苏枕雪的眼,睁开了一条缝。
那双失了焦距的眸子,艰难地,在李东樾那张写满了狂喜与惊惶的脸上,凝聚。
“不……用……”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吹过雪地,不留一丝痕迹。
“那……是……陷阱……”
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耗尽她所有的力气。
那股子重新涌上来的黑暗,像潮水一般,要将她那点刚刚挣扎出来的意识,再次淹没。
“郡主!”
李东樾俯下身,将耳朵贴在她的唇边,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哀求。
“您说什么?”
“别去……”
苏枕雪的嘴唇,翕动着,那声音,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
“等……等他们……来求我……”
说完这句,她便再也撑不住,彻底陷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昏迷之中。
李东樾的身子,僵在了原地。
他抬起头,迎上了那三千双,写满了期盼与询问的眼睛。
去,还是不去?
去,或许能为郡主搏来一线生机,可那魔鬼遍布的祁连山,他们这点残兵进去了,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
不去,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郡主,在这片冰天雪地里,慢慢地耗尽最后一口气。
这是一个,比任何一场厮杀,都要艰难的抉择。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与煎熬中,一点一点地,流逝。
一日。
两日。
三日。
带来的那点可怜的肉干与清水,早已耗尽。
绝望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再一次,将这支孤军死死地笼罩。
每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像一群从坟墓里爬出来,行走的骷髅。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开。
他们就那么沉默固执地,围在那个用所有人的大氅搭起来的简陋帐篷周围。
守着他们心中,那点即将熄灭的,最后的火种。
第三日的夜里,月光惨白,像一层薄薄的霜,铺满了整座雪原。
帐篷里,守在苏枕雪身边的,是阿黛。
她也醒了。
在昏迷了两天之后,凭着一股子顽强得令人心惊的意志力,硬生生从鬼门关爬了回来。
她的右臂,空荡荡的,伤口只是做了最简单的包扎,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那锥心刺骨的疼。
可她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她用自己仅剩的左手,笨拙又无比细心地,用一块温热的布巾,为苏枕雪擦拭着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的小姐,睡得很不安稳。
眉头紧紧地蹙着,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一般,不安地颤抖。
嘴里,不时发出一阵阵意义不明的,痛苦的呓语。
时而是“爹”,时而是“韩征”,时而,又是那个让她恨到了骨子里,却又怎么也忘不掉的名字。
“裴知寒……”
每一次,当这个名字从苏枕雪的唇间溢出。
阿黛的心,就像被刀子,狠狠地剜了一下。
疼。
疼得她连呼吸都忘了。
她放下布巾,用自己那只唯一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苏枕雪那只冰冷得像死人一样的手。
“小姐。”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您醒醒……您看看阿黛……”
“阿黛不怕……阿黛陪着您……”
“就算是死……阿黛也陪着您……”
或许是她的呼唤起了作用。
又或许,是苏枕雪那不肯屈服的灵魂,终于又一次,战胜了那足以摧垮一切的病痛。
她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
那双一度失了神采的眸子里,此刻竟是一片清明。
没有了迷茫,没有了痛苦。
只有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的平静。
“阿黛。”
她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很稳。
“我睡了多久?”
阿黛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三天……小姐,您睡了整整三天了……”
“明天……明天就是第四天了。”
是他们,与死神约定的,最后期限。
苏枕雪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双清明的眼睛,透过帐篷的缝隙,望着外面那轮惨白的,像死人脸一样的月亮。
她在等。
等一个结果。
也在等,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黎明。
黎明,终究还是来了。
当第一缕灰白色的,不带丝毫暖意的天光,刺破了地平线。
苏枕雪掀开了帐帘。
她走了出去。
那三千个在风雪里,枯坐了一夜的身影,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他们的眼中没有了绝望。
只剩下一群饿狼,在看见了猎物之后,那种疯狂的,嗜血的光。
李东樾第一个,冲了上来。
“郡主!”
他看见苏枕雪虽然虚弱,眼神却已恢复清明,那颗被吊了三天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可紧接着,更深的担忧,又涌了上来。
“突格部……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他说。
“我们的斥候,冒死靠近过,那里……静得像一座鬼城。”
苏枕雪点了点头。
这个结果,既在她的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情理之中。
她还是,低估了突格部的忍耐力。
或者说,她高估了,她那份毒药的威力。
四日期限已到。
她的计策,第一步就失败了。
“郡主,下令吧!”
李东樾单膝跪了下去,那双通红的眸子里,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我们跟他们拼了!”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拼?”
苏枕雪的脸上,忽然勾起一抹,凄绝苍白的笑。
“我们拿什么去拼?”
她指了指身后,那一张张饿得连站都快站不稳的脸。
“用他们这副连刀都快举不起来的身体吗?”
李东樾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枕雪没有再看他。
她只是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她用尽一切,想要征服的,苍茫的天地。
然后,她下了最后的决定。
一个,比之前所有计划,都更加疯狂,更加决绝的,赌命的决定。
“李东樾。”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带人,守在这里。”
“守住我们唯一通往水源的入口。”
“我去。”
“什么?”
李东樾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您……您要去哪儿?”
“我去,跟他们谈。”
苏枕雪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去告诉他们,解药,我带来了。”
“如果,我能活着出来,带着粮食出来,你们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如果……”
她的嘴角,那抹苍白的笑意,愈发深了。
“如果天黑之前,我没有出来。”
“你就带着人,冲进去。”
“能杀多少,算多少。”
“至少,让我们苏家军,死得,像个爷们儿。”
“不行!”
李东樾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我绝不能让您一个人去冒险!”
“这是军令。”
苏枕雪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苏家主帅的,威严。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李东樾,扫过那三千残兵。
“还是说,你们连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道军令,都不肯听了?”
李东樾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苏枕雪那张已经没了半分转圜余地的脸,看着她眼底那片化不开的,近乎神只般的平静。
他知道。
他拦不住她。
他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两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末将……遵命。”
苏枕雪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只是转过身,朝着那片在晨曦中,显得愈发狰狞,愈发不祥的,黑色山脉,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她的身后。
只有一道瘦弱的,独臂的身影,紧紧地跟随着。
是阿黛。
她的小姐,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哪怕是黄泉,她也要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