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烛火,被一股无形的风,压得低了头。
火苗不再跳动,只是苟延残喘地亮着,将帐壁上那二十三道持刀的人影拉扯得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索命鬼卒。
死战。
陈庆之身后的那二十三名亲卫,眼中最后那点属于活人的犹豫,被这两个字彻底烧成了灰烬。
他们是亲卫。
是最锋利,也最无情的刀。
他们的忠义,不问对错,只问君命。
刀锋出鞘,寒光如水银泻地,瞬间便要将这方小小的天地淹没在无声的杀戮里。
韩征却像是没看见那些已经递到自己眼前的刀锋。
他甚至没再看陈庆之第二眼。
他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落在了帐内那唯一一个还敢坐着的人身上。
李东樾。
“李东樾。”
他缓缓开口。
“我问你。苏家军,可有降卒?”
李东樾抬起了头。
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燃着两簇野火。
他看着韩征,看着那张写满了决绝的脸:“没有。苏家军的兵,只有站着死的鬼,没有跪着活的人。”
“好。”
韩征点了点头。
眼里的悲凉是为了那七个用命拉响进军脚步的袍泽,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苏御一定要七个人,七条命。
可当那七个校尉告诉韩征不后悔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他韩征是苏家军的帅,那苏御就是这万人的脑袋。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
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帐内所有人都没能看清。
包括陈庆之。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脖颈处传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一柄不知从何处来的匕首,已经死死地抵在了他的喉结上。
匕首的刀刃很薄,很锋利,带着一股子能将人魂魄都冻住的寒气。
而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稳得像一座山。
是苏御。
那个从头到尾都只是靠在墙角,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的苏御。
那个在所有人眼里,都只是个温润如玉,满腹韬略,却不善杀伐的儒将。
谁也没想到他会出手。
更没想到,他的刀会这么快。
快得连陈庆之身后那二十三名身经百战的亲卫,都没能反应过来。
帐内。
死一般的寂静。
连那烛火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敢再喘一口气。
“你……”
陈庆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碰到了那冰冷的刀锋,激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他看着苏御那张近在咫尺的,依旧温润如玉的脸,看着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他看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这个年轻人。
他以为韩征是狼,是那种会龇着牙跟你硬碰硬的蠢货。
而这个苏御是羊。
是那种即便被逼到绝路,也只会默默忍受,最后任人宰割的羔羊。
可现在他才明白。
韩征是狼没错。
可这只披着羊皮的苏御是蛇。
是那种会耐心地蛰伏在暗处,等到你最松懈,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才会悄无声息地探出头,给你致命一击的毒蛇。
他不仅仅是蛇,手里还捏着拴在这头狼身上的绳子。
“陈将军。”
苏御开口了,声音依旧温润,像春风拂过琴弦。
可那春风里却藏着腊月的冰雪。
“我义父临终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这北疆的天要是塌了,就让我和韩征用这身骨头给它顶回去。”
“他说苏家可以没有一个活人,但苏家军的这杆大旗不能倒。”
他顿了顿,那双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那是足以将人溺毙,深不见底的哀恸。
“可他没说。”
“要是这天不是自己塌的,而是被里头的人一根一根活活拆了顶梁柱给拆塌的,那又该如何?”
陈庆之的脸色,已经变得惨无人色。
他能感觉到,抵在自己喉咙上的那柄匕首,又往里进了一分。
冰冷的触感,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苏……苏御……”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你这是要……谋反?”
“谋反?”
苏御笑了,笑得有些悲凉。
“将军错了。”
“我们不是要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陈之庆的肩膀,望向了帐外那片漆黑如铁的夜。
“我们只是想站着死。”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
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帐内那二十三名天子亲卫的心上。
他们握着刀的手,开始抖。
他们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人。
一个状若疯魔,一个悍不畏死,一个温润如刀。
他们忽然就明白了。
他们今夜面对的,不是什么叛臣贼子。
而是一群被逼到了绝路,连死都不怕了的困兽。
跟一群连死都不怕的疯子讲道理,谈君臣大义,是这世上最没道理也最可笑的事。
李东樾缓缓站起了身。
他将那杆破阵子重新扛回了肩上。
通体乌黑的枪身上,却仿佛有血光在流转。
他走到陈庆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脸色惨白如纸的大人物,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
“陈将军,现在你还觉得我这杆枪是烧火棍吗?”
他的声音,又冷又沉。
陈庆之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已经重新被血色填满的眼睛,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
他怕了。
他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毁灭。
“你们……”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完整。
韩征转过身,面向那二十三名已经心神大乱的亲卫,声如洪钟。
“北疆的人命……得还。”
无数的北疆将士涌入帐篷,拔刀的砍杀像是在祭奠。
陈庆之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那二十三柄插在地上的刀,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这群他看不起,只知道用蛮力不懂得权谋的粗鄙武夫。
他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韩征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走到帐门口猛地掀开帐帘。
帐外,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苏家军所有的将士都来了。
他们没有点火把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那么沉默固执地站在那漫天的风雪里。
当他们看见韩征,看见他身后满头白发的苏御,和那个提着破阵子的李东樾时。
所有人都齐齐地,单膝跪了下去。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
“愿为将军死战!”
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冲天而起,震得整座营盘都在嗡嗡作响,震得天上的风雪都仿佛为之一滞。
韩征看着眼前这片黑压压的人头,看着那一张张写满了决绝与信任的脸。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刀尖遥遥指向南方。
指向那座繁华,却又冰冷的京城。
“兄弟们,有人……在逼我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