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比坟冢更沉的死寂。
苏枕雪的身子,僵得像一块被流水冲刷了百年,又被遗忘在隆冬河滩上的顽石。
血是不流了。
心跳也没了。
唯独那双眼珠子,还能转。
极慢,极慢地,像是生了锈的门轴,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人耳听不见的、濒死的呻吟。
她死死盯着眼前那个人。
那个人是活的。
身上有风雪刀子刮过的味道,有山巅孤松的清冷气,更有一种只有活人五脏六腑里才能烧出来的,温热的呼吸。
这不是梦。
苏枕雪心想,梦里的人,脚下是踩不出影子的。
可他脚底下那片干净得过分的雪地上,清清楚楚地,拖着一道被天光拉得老长老长的,墨一样的影子。
苏枕雪就那么看着那道影子,像一个在冰河里溺了水,沉到河底,马上就要闭眼的人,却忽然看见水面上,慢悠悠地飘过来一根稻草。
她想伸出手去够。
却又怕那根稻草连同那片水面,都只是死前的一场骗局。
裴知寒朝她走过来了。
他脚下的积雪,被靴子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轻,却轻得让人牙酸。
一步。
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踩在她那颗早就凉透了的心上,不讲道理地,硬生生要把它从一滩死灰里,重新踩出几点火星来。
他走到她面前。
伸出了手。
那只手,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得像是玉石雕的,天生就该放在庙堂里,受人香火供奉,而不该来沾染这人间的风雪。
可这只手,就这么伸向了她。
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力道,像是要将她从这片绝望的废墟里,连皮带骨,硬生生拽出来。
“生路?”
苏枕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干涩,难听得她自己都觉得刺耳。
她想笑。
笑他太天真。
笑自己太可悲。
“哪里还有什么生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被冻得通红,已经没了知觉的手。
“我爹死了。”
“苏家军反了。”
“我苏家上上下下,都被人用钉子,钉死在了耻辱柱上,风吹日晒,永世不得翻身。”
她的语气里只剩无穷无尽的悲凉。
“我们输得一干二净,连最后一块能拿来遮羞的烂布,都叫人给扯了下来。”
“你跟我说,生路?”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枯井一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近乎癫狂的自嘲。
“我的生路,就在这三尺白绫上,就在那碗断头酒里,就在那条忘川河里。”
“我带你去看那条路,不是让你去走。”
裴知寒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像山间清泉,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道,能将她心头那股子滔天的怨气和绝望,一点一点抚平,压下。
他没有收回手,就那么悬在半空。
“因为那条路,只有我能走。”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也只有我,能给你。”
苏枕雪怔住了。
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那些东西太廉价,给不了人活路。
那里面只有一片她看不懂的,像是能吞噬掉整座京城风雪的平静。
而那平静之下,藏着的是山崩海啸,是乾坤倒悬。
“你凭什么?”
她问。
像一个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的孩子,在问最后一个自己都不信会有答案的问题。
“凭……”
裴知寒看着她,薄唇微动,却没有说下去。
他只是收回了手,转而,用一种她根本无法、也无力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揽进了怀里。
那个拥抱很紧。
紧得像是要将她一身的骨头都勒断,再重新拼凑起来。
可苏枕雪没有挣扎。
她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温热隔着那冰冷的狐裘,隔着那层层叠叠的素衣,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传了过来。
那不是地龙的燥火,也不是烈酒的灼热。
那是一种,能将她心口那块冻了千百年的冰坨子,一点一点融化开的温度。
她僵硬的身子,在他怀里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
那根一直强撑着她,不让她像滩烂泥一样倒下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崩”的一声断了。
“苏家的结局,不是你爹的错,也不是苏家军的错。”
裴知寒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吹得她耳廓有些痒。
“是这盘棋的规矩错了。”
他缓缓道:“既然规矩错了,那就砸了这棋盘,我们自己,重定规矩。”
苏枕雪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听不懂。
也或者是不敢懂。
“你以为你的对手,是严家,是朝堂上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裴知寒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了那个她一直不敢去看,不敢去想的,血淋淋的真相。
“可你有没有想过,是谁在背后,纵着这些豺狼,养着这些豺狼?”
“是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
“是我的父皇。”
苏枕雪猛地抬起头,想要推开他。
可她的手却被他死死地攥住。
“只要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一天,苏家的罪名,就永远洗不清。北疆枉死的冤魂,就永远不得安息。”
裴知寒低头看着她,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清清楚楚地,映着她那张写满了惊骇与不敢置信的脸。
“所以……”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清晰地将那句最骇人听闻,最天理不容的话,砸进了她的心里。
“他必须死。”
苏枕雪的呼吸停了。
裴知寒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像两柄出鞘的利剑,直直地刺入她的灵魂深处。
“他可以为了这天下安稳,牺牲一个儿子。”
“自然也可以为了他的江山永固,牺牲一个苏家。”
“在他眼里,我们,都只是棋子。”
“既然都是棋子,为何不能……反过来,吃了他这颗王?”
苏枕雪再也撑不住了。
那股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悲恸、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决堤的洪水,从她眼眶里,汹涌而出。
她不再挣扎,只是伏在他的怀里,像个终于找到了可以躲雨的屋檐的孩子,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哭得肝肠寸断。
仿佛要把这一辈子攒下来的泪,都在这一刻流尽。
裴知寒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胸前那片昂贵的衣料。
他的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着她因为剧烈抽泣而颤抖的背。
那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苏枕雪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红肿得像两个熟透了的桃子。
可那眼底深处,却不再是空洞的死寂。
而是燃起了一捧,微弱,却又无比决绝的,疯狂的火焰。
她看着他,像是看着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救赎。
“我该……怎么做?”她问。
裴知寒看着她眼中那簇死灰复燃的火苗,那张清冷如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很浅,却像是能融化这满城的风雪。
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轻轻吻去了她眼角最后一滴泪珠。
那吻带着雪的冰凉,却又烫得她心尖发颤。
“我杀了他。”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
“等我坐上那个位置。”
“这天下,就再也没有人敢让你受半分委屈。”
苏枕雪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愿意为了她,去颠覆整个天下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一个比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好上千倍万倍的好皇帝。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她说。
一个字,轻轻的,却压上了她的一生,她的所有。
裴知寒笑了。
他将她冰凉的手,重新握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三日之后,是中秋。”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稳。
“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